一盏路灯。又一盏路灯。
在幽深的黑夜里,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了低低的歌声。
这条街上灯火通明,四周的城市却是暗的,灯光投在地上只有小小的一圈,很快就被夜色吞没,好像自己不是走在街上而是站在巨大的舞台上一样。香琪路过许多人,每个人的表情都似喜似悲,像是提线的木偶。他们张着嘴在说话,说些什么有些分辨不清。不过却带来一股莫名的悲伤感。随即陷入了无尽的黑暗。
这个家住了这么多年已经有些老旧了,墙的颜色开始发黄,天花板上出现了细长的裂纹,阳台栏杆的暗红色油漆剥落褪色,连家具也因为长年的使用而磨损黯淡。到处都充满了生活的影子,被油烟熏黑的厨房墙壁,被弄坏的厕所把手,被爸爸的香烟烧黑的茶几一角。“嗑哒”一声,卧室的门慢慢打开,一个男人扶着妈妈走出来。
香琪睁开眼睛,眼前立即盛满了一张放大的脸。
“香琪?香琪?你怎么样了?”林丰高兴的贴近香琪。
香琪动了一下头,却异常疼痛,发出了痛苦的声音。
林丰连忙伸出手阻止她去碰:“不要动,香琪,很疼吧,跟我说说话就不疼了。”
“林丰。”香琪发出微弱的声音:“你给我唱歌了吗?”
“什么?”林丰恍然大悟:“啊,我唱了。你听到了?对了,你想喝水吗?听起来声音干干的。”
香琪眨眨眼,不一会儿自己就喝到了水。
“香琪,你等一下,我去叫耀叔,都给他担心坏了。”
耀然走进病房,看到香琪抱着的脑袋和腿,一脸难过。
“你走路怎么这么不小心啊,多亏人家踩刹车,不然你怎么办?你让恩成怎么办?”
耀然的大音量,震的香琪闭上眼睛。
“恩成呢?”
“我送他去幼儿园了。”耀然坐在她身边,关心的问:“还哪儿疼?用不用我跟医生要点吃疼药。”
“不用了,我就是撞了一下,没大事儿。”
“你怎么那么不小心啊。吓死我了都。哎。”
“医生说我什么时候能出院?”香琪望着爸爸问。
“得一个多月呢,你都骨折了。”耀然看着她的腿,心疼的表情溢于言表。香琪知道让他担心了。伸出手拍拍他的手:“爸我没事。”
“对了,翌晨替你办住院手续呢,一会儿就过来了。”
说完还有意无意的看了看林丰,林丰尴尬的站在一旁。
只听香琪突然说:“翌晨?翌晨?翌晨是谁?”
林丰和耀然都愣了,香琪望着天花板,喃喃重复着翌晨两个字。
耀然站在病房门口,截住了打算进去的翌晨。
“耀叔?”
“翌晨啊,你,你要有准备。”
“出什么事儿了?”翌晨担心的望着病房里面。
“香琪她好像撞到了脑袋,脑袋不太灵光。”
翌晨纳闷的看着他,她原来脑袋也不灵光啊。
“她不记得你了。”
翌晨愣了,绕开他走进病房里面,林丰正坐在床边和香琪有说有笑。
见他进来,林丰脸上的笑容僵住,而香琪抱着绷带的脑袋微微转过来看他,眼神显得那么陌生。
“香琪。”翌晨走到她床边叫唤了一声。
香琪转向林丰:“他是谁?”
林丰尴尬的看了一眼翌晨,说:“他就是郑翌晨。”
香琪再次转过脸,审视了他好久说:“他和我是什么关系?”
翌晨不能相信香琪会用这么陌生的目光看他,而且出说这么冷淡的话。
“他,他是恩成的爸爸。”林丰低声说。
“是吗?”香琪只是淡淡的说了一句,便又将脸转向林丰:“可是我不认识他,为什么?”
“可能是因为撞到脑袋,所以才会这样。”
“那,我跟他结婚了吗?”
“据我所知没有。”林丰的目光瞟到翌晨,他的脸已经铁青了。
“是吗?”香琪微微的眨眨眼:“对不起把你忘了。”
这话明显是对翌晨说得,但是她却没有看翌晨。
翌晨突然贴近她的脸庞:“我是谁?”
香琪的目光终于调向他。
翌晨忽然微微一笑,可脸上却没有轻松的感觉:“你不管什么时候,想装聪明都是不可能的。因为你的脑袋里能想出来的方法有限。”
翌晨站起身,跟耀然说:“耀叔今天我就先走了。还有点事情等着我去处理,我明天再来。”
“哦,好的。”
耀然送翌晨出去,林丰的目光却看向香琪,只见她愣愣的看着天花板,眼神迷茫。她难道是真的忘了翌晨吗?
在医院里已经呆了一个礼拜了,香琪坐在床上,腿上的绷带还没有拆,刚刚眉庄伯母来过,送了好多水果来,正好碰见了林丰,接着两人便一起出去了。
自己只能呆在床上,平常都是由林丰照顾自己的,翌晨虽然那天说第二天会过来,可是从那次以后便再也没来过。
敲门声响起,香琪望向门外,是翌晨。
他走进来,自然的坐在了一旁的座位上。香琪盯着他的举动,却未对上他的眼睛。
“你说你不认识我了?”翌晨淡淡的问。
香琪不再看他,而是转而望向门口,为什么林丰还没回来?
“看着我。”翌晨突然说。
香琪的目光才又放在他身上。
“你知道恩成是谁的孩子?连这个也不记得了?”
香琪摇摇头。
“你也忘了我们要结婚?”
香琪的目光又看了看门口,看到林丰了。她动了动,却下不了床。
忽然后面传来脚步声,林丰快速的靠近香琪。
“香琪,你要干嘛?我帮你。”
“我想去厕所。”
林丰抱起香琪放在了轮椅上,翌晨压着不舒服的感觉默默的看着。
正想推,翌晨走过去说:“我送她去。”
“不用了,谢谢你。林丰,我们走吧。”出声的是香琪。看她这么排除自己,翌晨呆站在原地,看着他们离开。
林丰推着她走在走廊上,心里其实一直存在疑问,却又问不出口。
“林丰,我们去外面转转吧。”
“不是要去卫生间?”
“不想去了。”
听到她平静的回答,林丰叹了口气。
两人停在医院后面的花园里,好多病患出来散步,也有像香琪一样被推出来的,林丰坐在长椅上,把香琪固定在一旁。
树阴下面,看太阳高照,微风轻轻吹过,感觉还不错,只不过空气中时常窜出来的药水味让人觉得有些刹风景。
“香琪,我一直想问,你出车祸那天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我自己不小心,走到马路上了吧,具体的我也不太记得了。”
“可是你明明记得我,记得耀叔,记得恩成,为什么记不得郑翌晨了呢?”
“我跟他的关系很好吗?可是印象里完全没有这个人呀。”
“因为他是恩成的爸爸,所以我以为你应该会对他印象深刻才对。”
“是吗?我们不是还没有结婚吗?其实这一点也不奇怪,即使结了婚不是也会有关系不和的夫妻吗?所以我都不好奇。为什么你今天问这问那的?”香琪转过头看他。
林丰摇摇头说:“在他来之前来看你的是他的妈妈,你好像也不记得了似的。”
香琪慢慢的点点头:“不过,看起来是个好人。”
林丰笑了一下:“其实这样挺好的。”
“嗯?”
“你要是只记得我就最好了。”
“喂……”香琪撅起嘴。
“这样你就只能倚靠我了,不是很好吗?”
“你会很累啊。”香琪微微一笑又转回去,看着头顶的树木。
林丰不以为意的看向别处,已经等了这么多年,都已经成了习惯,所以不会觉得累了。
翌晨跟着他们的脚步,来到医院后身的小园子,两人那么和谐的在一起,真的很刺眼。
接下来的一个月,香琪都对翌晨很冷淡,即使他来了,也只是在病床旁的椅子上一坐,差不多半个小时就会离开,而林丰是每天下班都守在病床前,白天则是由耀然去照顾。
等到出院这天,香琪的其他地方都已经痊愈了,除了她的腿和她的脑袋。腿还是其次,在耀然看来不认识翌晨就是天大的事情,本来还打算结婚的两个人,不认识,那怎么结啊。
坐在回去的出租车上,耀然试探的问香琪:“香琪,翌晨说他今天有点忙就不来了。”
“嗯。爸你刚才不是说了?”
“啊,是吗?我给忘了。那个你眉庄伯母也说要请你吃饭呢,你看什么时候过去一趟吧。”
“去哪儿?”
“他们家啊。用不用爸爸陪你去。”
“我不太想去。”香琪皱着眉头说。
“怎么了?我看你最近对翌晨也很熟悉了呀,再多过一段时间,一定会想起他的,你以前经常追着他跑,肯定能想起来。”
“是吗?爸,林丰今天怎么没来?”
耀然叹了口气:“女儿啊,你到底是喜欢翌晨还是喜欢林丰啊。”
“怎么了爸,突然这么说。”
“你最近总在找林丰,连翌晨都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喜欢上林丰了?”
“林丰是我的好朋友啊,你在说什么啊爸?”
“哪有好朋友天天来报道的,你快说,要是不打算嫁给翌晨,也要尽快跟对方说才行,你眉庄伯母还想让你当她的儿媳妇呢!”
“啊,那个啊,爸,我正想跟你说。”
“什么?”耀然看她很认真,便也很认真的听着。
“我不想跟那个叫翌晨的结婚了,你能不能去帮我跟他们家里说一下。”
耀然瞪大了眼睛看她,他摸摸女儿的额头说:“香琪,你真是把脑袋撞坏了,竟然说不想嫁给翌晨?你出车祸前没有这样啊,你到底怎么了?还是你故意这样的,翌晨和你之前有什么问题,你跟爸爸讲。”
香琪碰了碰激动的爸爸,她示意他出粗车司机的目光,耀然才平静下来。
“我只是对他感觉很陌生,我想我们应该不会结婚的,他也应该明白才对,虽然是跟他生的恩成,但是他不是最近才回来的吗?说明之前也没管我,我为什么会喜欢这种人啊。”
“你……香琪……”
“相反,你看林丰成天都到我这里来报道,明明那么忙,而且我们很久之前就是同学了,大家都互相了解,我觉得这样的人才有安全感啊。”
“女儿你是认真的?”耀然问。
“嗯,我决定跟林丰试一试,翌晨,我不打算跟他结婚了。”
耀然满脸复杂的看着她。失忆之后的女儿变得活泼了不少,但是对翌晨却没有之前的眷恋了。这也许是好事也不一定,耀然一直在自己心理这么默念着。
“叮铃铃——”
香琪在街边的小店前停下脚步,让骑着自行车的老人从他身边驶过。
街道很窄,平时只见到自行车和摩托车从这里通过。两旁有不少小铺子,杂货店、五金店和卖牛肉拉面的小餐馆。街道位于老城区,灰砖砌成的门面已经古旧了,高高的水泥电线杆在天空中布下了蛛丝一般的网,麻雀们轻盈地立在电线上,街的尽头是城市里最后一座没有被拆毁的旧式牌楼,淡蓝的天空下可以看到它飞起的青色檐角。
香琪停在一家小餐馆门口,今天是她的生日,雅尼说要跟她吃午饭。餐馆的装潢并不好,面积也小,大中午的时间只有冷清的三两个客人,老板娘站在柜台后面算着帐,穿着粗糙粉红色制服的女服务员靠在玻璃门边茫然地看着外面来去不息的行人。这样的餐馆在城市里只怕有上万家,它们盘踞在每一条街头巷口,人们每天从它们身边走过,却从来不记得它们的名字。雅尼到的时候,没有带她的准老公,不过最近因为两人都没怎么见面,给了香琪一种很全新的感觉,职业套装剪裁简洁,但是用料却非常好,就跟她的人一样,五官虽然平凡,但是却有一种沉静的气质,令人心生好感。坐在破旧的红色塑胶椅上,喝着免费的茶水,态度非常温和坦然。
“香琪,腿怎么样了,不用包纱布好多了吧。”雅尼问。
“嗯,还行,走路也不那么不方便了。”香琪看看自己的腿,虽然可以正常活动,可是自己还是感觉很不自在。
“今天你生日却只能请你来这种地方,实在是抱歉,我改天一定补上。”
“没关系,你工作忙吗?”雅尼在的单位总是加班,害她总有黑眼圈。
“嗯,最近也挺忙的。婚礼我都不知道能不能去。”
“忙到这种地步?”香琪瞪大了眼睛问。
“呵呵,骗你的拉,我是有请假了。多亏你的腿好了,能参加我的婚礼。来吧,点菜,祝你生日快乐,我特意让这里的老板给我买了蛋糕哦。”
“谢谢你。”
“跟我客气什么。不过啊,香琪,我听说你最近不怎么联系翌晨了?”
“谁说的?”香琪低着头点菜,好似根本没将这些话放在心上。
“还不是林丰说的,他说你根本都不记得翌晨了。在那里炫耀你怎么依赖他。你不会真的不和翌晨在一起了吧。”
香琪放下菜单说:“你怎么了?你对他的印象也那么深刻吗?为什么我都没有印象?”
“你呀,真是的。”雅尼摇摇头,真担心香琪这样下去会伤害自己。
“对了,我上次看到你和翌晨在超市买东西,当时没说,你们两个人真的很配哦。”
“超市?”香琪指着菜单里的一个说:“点这个好不好?”
“嗯。”雅尼敷衍的点点头:“是真的哦,当时超市里的人都在看你们两个,简直是金童玉女。”
“可是我没印象啦,也不好奇跟他怎么样。”
香琪叫来了老板点了好几个菜。
“说好要请我客的哦。”
“当然了。”雅尼笑笑,感觉香琪不想谈起翌晨,便也住了嘴,但是想了想又问了一句:“你出院以后他没有找过你吗?”
“谁啊?”
“翌晨啊?”
“啊?没有啊。”香琪喝着老板上的饮料,接着瞪大了兴奋的眼睛看着蛋糕。
老板很客气的说了句生日快乐,把香琪乐的哈哈大笑。
雅尼看了便不再问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