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觉汤金山笑,问老伙子打算给他奖励多少?张贵生说多少都是个意思。汤金山说他知道老伙子手里有钱,但是他一分钱都不敢要。如果真要奖励他,他想要两块石头,看能不能给他。
“啥石头?”
就是后山张家祖祠前的两根石旗杆。如果能行,汤金山打算去叫一辆吊车,把石旗杆吊到他的货车上,连夜拉到省城去。他也一起走人,从此离开坂达村。
“还讲笑!”张贵生着急,“我跟你说真的。”
汤金山却不笑:“别说真的,你给我说实的。今天忽然请我吃饭,到底为什么?”
张贵生突然请吃“关心”,其中必有缘故,汤金山已经猜出几分。他紧逼不放,张贵生终于说了实话,原来老伙子听说汤金山的半边厝天天晚上都有人去,说东道西,连修祠堂都议论,数汤金山话多,一套一套的,村民的脑子都给搞乱了。老伙子要张贵生来关心一下。汤金山是出去的人,乡里乡亲,村里不想跟他太计较。汤金山也不要做得太过分,人虽然在外头,老家还在坂达,这里还有他的亲人。对村里的工作应当支持,不要找麻烦,特别不要唤头声,挑头找事,那没好处。
“准备绑起来?”汤金山讥讽,“扭送派出所?”
张贵生让汤金山不要讲得那么难听。他们家老伙子汤金山清楚的。
“我当然清楚。从小见他绕着走,跑得越远越好。”汤金山说。
“那就走吧。”张贵生说,“大家都好。”
“这是赶我?不让说话?”汤金山说,“不讲理了吧?”
汤金山告诉张贵生这样不好。想赶他走,不怕他回来较劲?如今乡下也不错,农业税免了,乱收费没了,电视里天天说,要发展农业生产,增加农民收入,保障农民权益。回来搞一搞好像也可以嘛。
张贵生急,让汤金山不要闹意气。都是一个村子的,老同学,他不想伤和气。
汤金山告诉张贵生,村里修祠堂本来他并不注意,因为跟他关系不大。一些村民的议论他也不赞成,姓张姓汤要他看不那么重要。他姓汤,张丽娟姓张,汤家儿子,张家女婿,都一家子。但是他觉得这种事情应当听取村民意见,不管对不对,得让人说话。他跟村民议论这个,并不是打算唤头声挑头反对,只是嘴巴闲着,随便说,自己都没在意。今晚吃了这顿饭,让村财破费了,又听了张贵生的劝告,才知道村领导非常当真。他让张贵生回去告诉老伙子,他一定会好好考虑。
“看起来是得收拾鞋子,准备走路。”他说。
隔天他把货车停下,暂停跑车,开始准备。不是收拾鞋子,是招呼亲友,动手备料。他决定好好花几个钱,把自己半边厝的另半边房子盖完整。
汤金山的半边厝已经残缺多年,曾有几次打算补建,最后都没动手。汤金山对这房子拿不定主意。一家人打算离开,房子留着不太有用,卖了有些可惜,盖起来要花钱,不盖起来又挺难看。怎么办呢?
现在他拿定主意了,盖起来。
有村民问他:“这是为什么?不走了,要回村吗?”
他不做肯定,只开玩笑,说自己是以实际行动参加坂达村奔小康,建新村。
3.
水科院办公室打电话来,通知汤金山立刻返回单位。
汤金山很吃惊,问出了什么事?他的假期不是还没完吗?
来电话的是行政科长,陆副主任交代他通知。单位要求汤金山抓紧时间,赶紧回来一趟,马上来,不要耽误。什么事呢?领导没交代,只让汤金山带上身份证,还有医院那些单子,省立医院的病历卡,回家以后养伤看病的病历卡,都带上。
汤金山疑惑不解,对张丽娟说,肯定有什么事,他觉得不太对头,来得真不是时候。张丽娟安慰他,不管是福是祸,眼下活蹦乱跳,已经撞大运了。
此刻真是时候不对,汤金山刚巧放炮动工,正在着手补修自己的另半边房子。修房起屋是农家一大要事,不管建一座还是修半边,免不了都要画图备料,挖土下石,立柱砌砖,钉框浇板,工序很繁杂,哪个都不能缺,要请师傅,找帮工,一动手就是千头万绪。汤金山早年出外打工,在建筑工地吃过灰做过泥水,这一行懂一些,能顶个泥工师傅,如今自家建房,工地上唤头声,安排张罗,少了他还真是不行。
但是单位叫得这么急,不去也不好。不管怎么说,水科院待他不薄。汤金山只能把工地上的事情粗粗交代,让大家先做边边角角,大的活放着,等他回来。
他开上自己的货车去省城,走前还装了一车货,是他堂叔米厂加工的袋装米,送省城的米商。汤金山自己笑,说城里人管这叫私家车,像他这么开私家车不亏本,车钱油钱都赚回来了。那天一早出发,当晚他就来了电话,让张丽娟明天留些猪肉,请师傅帮工吃一顿好饭,而后放工回家。
“耗着不是办法。”他说,“这里没那么快,少说十天半个月。”
张丽娟很不安,连问是什么事,要紧吗?汤金山说还好,不是坏事。
那时候事情没定,不敢太声张。汤金山悄无声息,在省城里等了十天,终于事成,果然是件好事:省城评选新一届“见义勇为先进个人”,汤金山给评上了。是市级先进,三年一评,本届十名,汤金山列在最后一个。
汤金山所在的水科院处于省城辖区,却是省直单位。省会城市评选见义勇为者,由该市“见义勇为基金会”牵头主办,这个机构归公安部门管理。本届符合条件的人不少,初选名单里本来没有汤金山,主要因为他在省直部门当保安,不是市级单位人员,申报渠道不同。后来办过汤金山这起案子的区公安分局刑警队的黄队长提建议,说汤金山事迹很突出,面对两个持刀歹徒,没有后退半步,保护了单位财产,协助警察捕获杀人凶犯,自己身负重伤,受到省领导慰问肯定。这个人应当列进去。市局领导一听有理,事情发生在本市辖区,符合申报条件,于是就补了。研究过程中,需要补充相关材料,汤金山因此被叫回单位。
汤金山披红挂彩接受表彰,照片又上了报纸,表彰会那天还有电视记者逐一采访受表彰者,他露了回脸,讲了几句话。汤金山见过些世面,面对镜头并不紧张,知道学电视里常见的那些人,感谢领导,感谢同事,感谢记者,只忘记说还得感谢家人。还好都是乡下人,父母老婆儿子不会计较。
汤金山发觉自己真是撞了大运,这回不止露脸,居然钱还不少。为了提倡见义勇为,获表彰者都得重奖,奖金十万,还不用交税。汤金山虽然名字列在第十个,属最后一名,奖金一分钱不少,整整十万。会场上没给钱,十个先进每人发一张硬纸板,上边糊了红纸,写着人民币十万元一行大字,站在台上让记者拍照录相。下台后才给钱,十万现金,用一个牛皮纸大信封装好,签个字就拿走,个人保管,自行处置。汤金山摸着信封里厚厚的十迭钱,确信自己没在做梦。
单位领导很高兴,汤金山受表彰,也让单位有脸面。水科院领导问汤金山还有什么困难?有要求尽管说。汤金山没向单位要钱要物,只要时间,提出再请两个月假。他身体已经没问题了,只是家里在盖房子,还有一些杂事,想尽量办个清楚。领导很爽快,当即拍板,两个月不够的话,还可以增加,到时候再说。
汤金山去谢了黄警察,告别了单位领导和保安队同事,把十万元在驾驶室里藏好,开着他的私家货车回乡。意外得到一笔巨款,他也没忘了挣点小钱,当天他去了零担货运场,接了一车往他们县里去的货,是一车水泥。零担市场货运争得厉害,大家压价超载维持,运一车货扣掉油费,只能赚个工钱,汤金山用另外一种算法,认为有工钱总比白跑合算。
装货时,货栈老板,一个中年男子对汤金山左看右看,问汤金山是哪来的?怎么看上去挺眼熟?
汤金山说:“老板看起来也面熟。”
他是瞎说,这货栈他第一次到。但是人家跟你眼熟,自己哪能不认识人。
中年老板看了半天,一拍手说想起来了。
“昨天电视上有一个,跟你好像。”
居然有人会认出他,汤金山很意外:“电视出来了?”
老板有些吃惊,再看,说他妈的真是像。拿个红纸板,十万块钱,笑得合不拢嘴,就这个样子,咧着嘴。
汤金山谦虚道:“不多不多,也就那些。”
老板道:“难道真是你小师傅?”
汤金山爬上驾驶座,翻出人家发给他的那本“见义勇为先进个人”证给老板看。老板一看有这东西,相信了。
“昨天拿了十万,今天还开车拉货?”他问。
汤金山说:“当然,该干啥干啥,不会老有横财。”
老板笑,给了汤金山一个电话号码:“小师傅不错,以后要货找我。”
汤金山回到家中。村里的有线电视有中央台、省台和本市台,省城电视台的节目没有进来,所以没人看到他拿着那面大红纸牌。汤金山让张丽娟不必往外说,免得有人红眼。托两个歹徒的福气,他已经得过一次奖金,是单位给的。陆主任送他回村时,他特地请求不要公布奖金数额,免招红眼。这一次数额更大,当然更不能说。
他把师傅帮工又请了回来,接着往上盖房子。
那一天是倒楼板,也就是浇铸水泥楼板。汤金山到乡集租来一辆搅伴机,用拖拉机拉到村里,召呼人马,早早开动。因为是停工之后再起,浇铸楼板也是盖楼一道重要工序,加上刚在省城披红挂彩,拿了巨款,心里很高兴,汤金山吩咐人去买了两大圈鞭炮,往房子两边的树上一挂,时候一到,放炮开工。噼哩啪啦,声响传遍全村。
几分钟后麻烦来了,张富全带着十几个人,挂黑纱披孝布,围到汤金山家门。汤金山在半楼模板上一看,心知不好。
这天却是人家出殡的日子。
张富全家死了人,死者是他岳母,陈同升的老婆。陈同升为本村村民,有些文化,挑过货郎担,如今在村头开店,卖油盐酱醋日用百货。陈同升夫妻只生一个女儿,叫陈江菊,陈江菊从小得父母宠爱,读过高中,却不喜欢认字,最爱看电影电视,照着里边的人物打扮自己,像城里人那样往脸上抹化妆品,有钱就买衣服,在农村女子里特别显眼。张富全与张丽娟离婚之后娶了陈江菊,通过大伯张茂发把陈江菊安排到村幼儿园当老师。陈江菊的母亲前些时候得了病,拖了大半年,最终去世。今天陈家为亡者做法出殡,赶得凑巧,送葬队伍刚要出门,村西头鞭炮大作。
张富全一听是汤金山倒楼板放鞭炮,当时就火了。
“这家伙故意!”他大骂,“存心过不去!”
死人上山,旁人放炮,于本地属冒犯行为,冒犯者是没把对方当回事,被冒犯者是格外晦气。张富全在坂达村是什么人?要也是他去冒犯别人,哪里轮得到别人来给他放炮?这个人跟汤金山特别有缘,从小到大不能相碰,一碰就斗,唇舌追打,手脚齐出。两人间还夹着一个张丽娟。张富全防着汤金山,追了张丽娟十几年,好不容易成了,却在普渡夜热闹出事,最终离婚,居然让汤金山接管过去,成了他的老婆。旁人只看是姻缘,张富全却觉得让汤金山捡了便宜,自己很丢面子。今天张富全死了岳母,汤金山还来放炮,真是反了,张富全哪里吞得下这口气。
于是一怒之下不送死人了,张富全带人冲过来找汤金山计较。汤金山在楼板上看到,没有一秒钟耽搁,飞身下楼,冲上前来。
“干你妈汤金山!”张富全一上就骂,“你找死啊!”
汤金山也喝:“张富全,你是要理论还是要打架?”
浇铸水泥楼板是大活,汤金山家工地上人手不少,有跟汤金山要好,特地过来相帮的亲友,也有汤金山请来的师傅和小工。工地上各种工具具备,钢筋铁锹到处都有。一看张富全一行气势汹汹,来头不对,大家早都抓起家伙防身,手中没铁,也有木头,双方真打起来,张富全不一定占便宜。
汤金山没拿家伙。他知道自己要是拿起家伙,今天非打不可,打起来事就大了。他手无寸铁,只要后边有这些人,对方不一定敢打。
果然,张富全没敢招呼动手。
“你他妈放什么炮?”他指着汤金山大骂,“人家死人你们高兴?”
汤金山承认刚才这里放了两挂鞭炮,没错。是因为工地重新开工,今天倒楼板,图个吉利,没有其他意思。他刚从外头回来,这十来天不在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