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金山也跟张丽娟这么讲。她不赞成,说:“你甘心,我不甘心。”
那几年汤金山跟张丽娟只见过几面。有一次汤金山从家里回省城养殖场,曾特地到林老师家,帮助带东西到县城给张丽娟。看张丽娟忙着复习,汤金山没跟她多说话,东西一递,寒暄两句就走了。春节大家回村过年,比较有时间走动,张丽娟总会来找汤金山说一说话。汤金山跟吴桂花结婚时给她捎过信,她特地请假从县城赶回来,除了来喝喜酒,她还很有心,跟村里女人们一起帮助汤金山布置新房。当时她把吴桂花拉到一旁,比划手势,叽哩咕噜说了半天,竭力要从吴桂花非常难懂的话里打听一些究竟。后来她告诉汤金山还是没弄明白,让汤金山自己小心一点。她还问汤金山是不是从此死心塌地,打算像他们的父辈鸭汤和张春明一样过日子了?汤金山说不甘心有什么用?这是他的命。张丽娟说她不会甘心的。
林珍老师生病后,张丽娟除了在县城打工照料妹妹,一有时间就回村照看母亲,来来去去,经常搭汤金山的小客车。有一回在车上,汤金山让她坐在车头助手位上,看她一脸倦容,很没精神,汤金山劝她算了,认命吧,嫁人过日子吧。她问汤金山她该嫁给谁?张富全吗?汤金山说,要是命中注定,张富全就张富全吧。她在车上抹起眼泪,一路哭到家里。
那几年张富全一直追她不放。张富全块头大,性子直,一门心思都在张丽娟身上。为了跟张丽娟一起上高中,张富全动用了叔叔的大关系,拿钱买了插班读高中的名额。张富全书读得臭,上大学毫无指望,却一直守在县城追着张丽娟读书。张丽娟最终心灰意冷,离开学校到农贸市场打工后,张富全不再县城混了,回到村里,跟他父亲张茂林做生意,他家有钱,给他买了一辆可以载货也能坐人的皮卡车,这车比当年的凤凰牌脚踏车神气多了,他开着车在县城和坂达村之间跑来跑去,依旧围着张丽娟打转。村里村外,都知道张丽娟早晚是他们家的人。
但是张丽娟迟迟不跟张富全确定婚事,因为心里不甘。她很清楚,张富全不会读书,无论怎么折腾,最终还得回村里去,跟他结婚就好比重走当年她母亲的老路。张丽娟从小到大,刻苦学习,几次三番拼杀考场,就是听母亲的话,要变自己的命,给自己找一条活路。让她嫁回坂达村,还能再指望个啥?
汤金山说:“人到了时候,还是得认命。”
林珍老师病危时,汤金山曾经借客车跑县城的空隙,去医院探望过。那时林老师已经说不出话了,她两眼圆睁,看着汤金山,嘴唇动弹不止,却没有声音。汤金山俯在床边对病人说,他记得林老师以前说过的话,也知道林老师现在想说什么。当年他被父亲绑在石旗杆上,是林老师拿镰刀割了麻绳,把他放掉的。他不懂事欺负张丽娟,林老师一点也没跟他过不去。那些事都是忘不了的。林老师两个女儿今后有事用得着他,他一定千方百计帮助,林老师尽管放心。病人看着汤金山,睁着眼睛,嘴唇动弹,还是没有声响。
她死后用本地乡间方式出山,请来了鼓吹班和送葬队,敲敲打打,载歌载舞,放着鞭炮,一路洒黄纸送上山去。丧事完成后,张丽娟又坐上汤金山的班车返回县城。
汤金山告诉她,送她母亲上山,免不了要想起林老师生前讲过的话。什么叫“爬死窟,走活路”?林老师不想他们像她一样埋在这种地方,想让他们能够出头,过另外的日子,他知道老师的意思。但是学生没出息,早早已经认命了。他现在觉得也不一定非要往外走,眼下跟林老师那个时候好像不一样了,油门一踩,总是有路可走。
张丽娟一声不响。
3.
汤金山忽然得知,自己已经不是了,换成了张富全。
不是什么呢?民兵连副连长。当年参加集训,靠大声喊口令,以代理班长身份带出班级样样第一,让张茂发很高兴之后,汤金山被重用为副连长。这个官衔更多的还是荣誉,并没太多日常事务,也没有多少实惠。但是忽然间没有了,不给了,汤副连长从此不再存在。
事情是张贵生说的,他有些支支吾吾。
这时张贵生已经不在村里打转,也不到他们张家饲料店帮忙,他去了乡里,在农机站打杂。张贵生在职业中专里学的是农机,干那个活也叫专业对口。当初要他入赘上门时,张茂发曾经许诺来了后给他找点事做,后来一直没有兑现,张贵生找汤金山发过牢骚。不料人家老伙子最终没有忘记,还是想办法给小女婿在乡里找了事。张贵生在农机站只是不在编的临时人员,工资不高,但是下到乡村,东走西逛,检查指导,在四乡农民眼中,跟乡干部也差不太多。因此他很高兴,很努力,屁颠屁颠,每天骑着辆新摩托到乡里上班。张茂发说,让小女婿到外边遛遛,见见世面,认识一些乡领导,也好。张贵生人去乡里,村里也没脱开,大事小事,张茂发还传他来听。
那天也巧,汤金山跑车时碰上一个熟人,是当年参加民兵集训时认识的外村小伙子,也在村里当个民兵小头头。小伙子跟汤金山攀谈,问起这回为什么不参加县里的会议?是不是嫌搞民兵不如跑客车有钱赚?汤金山哈哈,没有多说,却记在心里。回头他就找张贵生打听,询问为什么近来村里大小事情都不叫他了?哪怕别的事管不上,民兵的事情总是该叫他的。张贵生这才支支吾吾,告诉汤金山他已经不是了。
“这怎么回事?”汤金山非常惊讶。
“那个嘛,老伙子说了。”
前些时候,村里议事,张茂发提起,说他已经跟上边领导研究好了,民兵连副连长换个人,以后就让张富全干。文件随后就下。
汤金山不满:“这什么理由?”
张贵生也不清楚。他安慰汤金山,说那个东西不顶用,算了,不要就不要了。汤金山点头,说真是不顶用,算了。
当晚他就登门,去村部找到张茂发。当时还有几个村委和村会计也在村部。
“开会呢。”张茂发问汤金山,“什么事?”
汤金山说没大事,他等会儿。
“去外头。”张茂发说,“刚好要找你。”
汤金山在房间外边等了好一会儿,里边散会了,张茂发让他进去。没等汤金山问民兵的事情,他就发了话:“你少年家会养鱼?”
汤金山表示会一点,知道养鱼下料,一早一晚,每天两次。他在海边渔村做过活,主要是开农用车运货,有时人手忙不过来,老板也让他帮着拌料喂鱼。
“老板还请你管账?”
“没有。”汤金山说,“记账的是老板家小舅子。”
“你当人家小舅子了?”张茂发即讥讽。
汤金山说他老爸汤旺兴生两个儿子,不生女儿。所以他们家不出小舅子。
张茂发点头,说少年家真是长进了,以前远远见了,跑得比老鼠还快,如今有出息,半夜敢找上门,敢跟老伙子斗嘴。真是浪子回头金不换。
汤金山站起身道:“阿伯这么看得起,没什么要说了。”
“事也不问了?”
“不必。”他说,“我清楚了。”
他转身要走,张茂发却不放他,当即把他喝住。
“听讲你很会吆喝,口令喊得特别大声。”他说,“你给我喊一喊。”
汤金山提到小时候有一回,让阿伯扳着脑袋看头发上的旋,他喊过。
张茂发记不清了:“你喊个啥?”
“学阿伯,喊绑起来。”
“怎么不再喊喊?”
他已经长大了,现在懂事了,用不着喊。都说有理不在声高。
“怕是喊不出来吧?”张茂发说。
汤金山承认也是。村长嗓门大,有名的,他还比不上,所以在这里不能喊。
“这个算你懂。”张茂发点头。
他告诉汤金山,他的大嗓门是天生的,也是吼出来的。老伙子年轻时个子矮,要是没有一个大嗓门,哪里管得住一村大小。当年群众大会一个接一个,十天半月,总要把大人小孩叫到一起开会,会场里边大的叫小的哭,闹得像在赶集,那时乡下没有电,没有喇叭,只靠一个大嗓门。要是说话像放屁,谁听谁的?
“这个叫做唤头声。”他说,“一个地方只能有一个唤头声,别的人跟着唤可以,抢着唤不行,那听谁的?”
汤金山说:“这几十年里,坂达村只有阿伯可以唤头声。”
“少年家不服?”
汤金山表示,自己从小见了村长绕着走,心里其实真的不太服气。可以不让人吼出声,不能不让人心里不服。
张茂发教训他,不能光心里不服,也不能拿脚趾头想道理,这个要用脑筋。老伙子只会吆喝吗?不是,他眼睛都看着呢。这些日子汤金山干些什么他一清二楚。少年家盖了半边厝,娶个外乡婆,跑车挣钱,当民兵做先进,像是变了个人,其实没有,还是当年的小贼皮,人是出息多了,只不过还嫩,还傻。一件事偷偷问个一次两次,那是新鲜,大不了算好奇。再多问两遍就不一样了,那是有意有心,准备要找点事。言多必失,打听多了也失,总会让旁人发觉不对。汤金山怎么能不懂这个?
“告诉我,大水窟惹你啥啦?”他问。
汤金山说,他跟父亲养过鸭,他们家鸭寮靠着小河,小河流到大水窟。村里养鸭的不止他一家,眼睛看着大水窟,心里十分不服气的村民,只怕有半个村子。大水窟是张茂林的私产吗?凭什么张富全样样都有?总这样公平吗?
“所以你这探子东问西问,承包合同,账目开支,什么都想打听。”张茂发说,“少年家做什么打算?”
其实也没什么打算。明知打听不到,打听到也没用,但是忍不住还要打听。因为心里不服气。
“这是贼性,贱毛病。”张茂发说,“你知道大水窟怎么来的吧?”
汤金山说:“知道。”
“知道就好。”张茂发说,“没有我就没有大水窟。村里这些路啊,桥啊,电啊,自来水啊,小学校啊,其实还有你们家的房子,连你的半边厝也一样,没有我哪里有?不知道谁给大家造福吗?你们家鸭汤不跟你讲,别人也没跟你讲过?”
汤金山说:“我爸最厚道,他不讲人不是,但是村头村尾都听得到。人人都说阿伯厉害,了不起,也都说大水窟是大家的,不是阿伯一家的。”
“我把它拿到自家院里了吗?村里多少开支靠它,没有它哪里行。”张茂发说,“不管怎么样,不服气可以,乱来不行。给你一个民兵连连副,不声不响你就钻进来东问西问,要是给你个村委,是不是该站出来大声吆喝?抢着唤头声了?”
汤金山并不否认,他说他在外头看到过一些事情,觉得如今已经不比从前。从前只听一个人吆喝,大家不能有声,只好在心里不服。现在不是那个时候了。张茂发说,少年家见过世面,知道点新东西。但是外边是外边,这里是这里,风水不大一样。少年家记得坂达村老名叫“旗杆社”吧?没忘记后山祠堂门口那两支石旗杆吧?
汤金山问:“阿伯还想拿它绑人?”
张茂发说,别以为两支石旗杆就是两个老石头。老祖宗怎么会把两块石头雕成那个样子,立在那个地方?这都是有道理的。不说风水怎么,模样好歹,两个老石头立起来就是权威,有权有威,看谁敢恶。权和威都不是天上掉下来,不是掉给谁算谁的,它们有来历也有缘故。小孩子少年家不懂事,长大了就会清楚。这叫做不服不行。
汤金山再次表示,心里确实不服。他小时候光知道害怕两个老石头,远远见了绕着走。长大了也害怕,但是已经会想点办法对付。他曾经特地带上老婆去给它们烧过香许过愿,实话说,不求保佑他们夫妻出入平安,是问它们什么时候让雷公劈倒。
“你咒得倒它?”张茂发问。
汤金山承认不行。两支石旗杆立在那里怕有上千年了,只在“文革”时被人放倒过。两个老石头又重又硬,别说一根香,十个雷怕都劈不倒。但是世间事不会总是不变,再高的地方都有路可去,一定有一个办法可以对付它。
“那是什么办法?”
汤金山也不知道。他心想总该有一个。
张茂发摇头:“所以该立两个老石头绑你。任由你这种小子,还不天下大乱。”
汤金山说他不是无缘无故跟两个石头过不去。它要公平的话,立在那里也不碍谁。它要不公,为什么就不该倒?
“你小子果然恶。”张茂发点头,“不亏头上两个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