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吴桂花掀开门帘进了工作间。汤金山一看这女孩个子高,头发长,眼生得很,知道是老板娘新招的员工。这种新手多半只会给客人洗头,没摸过几回剃刀,跟当初汤金山爬上农用车驾驶室时的情况差不多。类似理发新手通常只在应急的时候上,给看上去不会计较的客人弄几下,只要客人不骂就行。哪想这天汤金山没计较新手,她倒要使点性子。磨磨蹭蹭叫不出来,叫出来后还是磨磨蹭蹭,沉着一张脸,一声不响,拿张塑料布往汤金山身上搭,系上绳,转身到工具箱翻剃刀,翻一个丢一个,就是不动手。一旁老板娘在给一个客人修脸,一边干活一边看,看不下去了,再次开骂。
“要死了你!”
女孩突然发作,把手中的电动剃刀一扔,不干了,当下就从理发室门口跑出去,扑通一下,从渔排直接跳进海水里。老板娘一看要出人命了,急忙大叫,扔了工具也跑出去。汤金山扯下胸前塑料纸,跟着跑出去看,海水里已经有几个人纠缠在一起,除了在水里一浮一沉的女理发师,还有两个被老板娘唤下水的渔工,他们联手把女孩从水里捞上渔排。
“死别地方去!”老板娘大骂,“别给我晦气。”
女孩湿淋淋趴在渔排上,一声不吭。
这还理什么发?汤金山匆匆走开,下了渔排,开车去了镇上。
那天饲料站装车工人少,弄得比较晚,赶不回养殖场吃晚饭,汤金山在镇里包子店买了几个包子,开着车顺机耕路往海边走,边开车边吃。天色暗了下来,他把车灯打开,忽然看到有个人影在路边晃,女的,高个,长发,却是跳海的那个人。汤金山把车停了下来。
他们就这样认识了。认识时女孩正饿着,汤金山买的包子让她吃得一个不剩。她比划着,用她那种旁人很难听懂的话告诉汤金山,她有两天没吃饭了。
半年多后,汤金山把这个女人带回了坂达村。
汤金山说,小时候自己特别贼皮,会搞事,不听话,让大人很头痛,让旁人很操心。有一回跟村里小孩打仗,被张茂发逮住了,人家摸他的脑袋,看他头上的两个转,说是恶得没人看,长大找不到老婆。那以后他对自己很不放心,只怕真的要去当和尚,没本事娶老婆生儿子。哪里想到老天爷不嫌弃,往海水里给他扔下一个吴桂花,让贼皮成家立业,从此改邪归正。
汤金山携女回村,果然与往日大不一样,不再使枪弄棍,呼大唤小,在村里闹腾。他不吭不声,一头钻进了老厝。老厝与他家隔得不远,是汤金山祖上所建老屋,汤金山的父亲汤旺兴成家后盖了新房,才从老厝搬出来。汤金山的祖父母在老厝相继亡故后,房子空了下来。老宅破旧,用不好用,拆还费劲,闲置多年,只放些不用的箩筐农具。没人居住的老房子总是多事,村里老小早有传闻,说汤家老厝闹鬼,夜深人静之际,常有女鬼唱歌,小鬼尖叫。
“都是瞎子的话。”汤金山说。
他告诉吴桂花,他们家老房子从没闹过女鬼,闹的都是小鬼,小鬼不是别个,就他。乡下小孩装神弄鬼最好玩,谁没玩过?夜半三更爬进老房子尖叫,这就闹鬼了。
汤金山看中祖上老厝,决定借此立家。年轻人出外遛了几年,长本事了,能把一个来历不明的外乡女子带回来当老婆,可见有气概。年轻人回家娶妻过日子,父母的房子也还够住,不外吃饭多放一副碗筷就成,他却决意要搞房子,自立门户。他说自己老婆是外乡人,话说不通,事不懂做,下厨满锅辣椒,老爹老娘哪里受得了。另过倒好,免得到时候儿子让乡亲骂不孝。乡村里小子娶老婆分家单过,很普遍,不稀罕,汤旺兴夫妇并无异议,村民也能接受。
汤金山说,男子汉成家立业,一个房子都搞不起,以后还能搞个啥?所以一回家乡,先弄房子。他从父亲手里要了老屋,着手打理。老房子久不使用,已经破旧不堪,房墙透风,屋瓦漏雨,不是简单打扫打扫,补墙抓漏就能住人。汤金山叫来当年跟在他屁股后边学打拳吃鸭粥一帮“小的”,一起到老屋四周转转,里外走走,大家都摇头,说这房子怕是不好住人了。
汤金山说:“不行算了,推掉。”
他们找来锄头铁锹,扛来两支粗原木,屋里屋外整理清楚,前后左右安排停当,这就开始动手。那天干活的看热闹的来了不少人,十来个精壮少年抬起原木,听汤金山一声吆喝,大家一起使劲,推墙倒屋。老房子早已残破,不堪一击,年轻人齐声喊起号子,几个“一二三”下去,就听“轰隆”一声,墙倒屋塌,一举推倒。
汤金山说:“这叫痛快。”
有老人在一旁看得惊心动魄,觉得小子们就像在倒转乾坤。
汤金山的新居在汤家老屋原址重建。汤金山外出几年,手中攒有几个钱,年纪不大,胆子却大,想法也特别。他给自己盖的居然是楼房,有上下两层,但是只建半边,另半边丢着不盖。他说两口子过日子,半边已经够用,另半边以后再说。不是没有钱,是钱还有其他用。汤金山的新居被村民戏称为“半边厝”,像他这样盖房子的,本地还不多见。房子是他自己设计的,他还充当泥水师傅,自己泥墙抹灰,像模像样。
汤金山回坂达村时,声称打定主意回家过日子,不说村里人怀疑,他的亲友包括父母兄弟也都将信将疑。小贼皮从小惹事生非,不是他父亲汤旺兴那种安份守已正经过日子的人,外出四年,心早野了,怎么可能立时回心转意?待到汤金山把半边房子盖起来,大家信了,看来不错,所谓浪子回头金不换,年轻人娶妻立家,当了一家之主,人到了这时候就会认路,像牛到了地头,牛轭往牛肩上一搭,牛绳一甩就得犁田耙地,还能四蹄乱飞没个谱吗?
汤旺兴请亲友喝了喜酒,汤金山和吴桂花搬进半边房子,就此成家立业。乡下人娶亲很务实,不像城里人讲究。盖起半边厝,放上几挂炮,几桌酒一吃,男的女的睡到一块,这就完事了。村民们十分认可,没有谁多管闲事,追究汤家这个媳妇到底什么来历?有没有合法证件,是不是到乡里找民政助理员登记过?汤金山在村里从不提起吴桂花以往如何,四邻农妇难免也有一些好奇者,她们喜欢打听,偏偏汤金山娶的外乡老婆话特别难懂,只怕汤金山也不能听个完整,更别说旁人。所以除了汤金山嘴里玩笑似的跳海、吃包子一类故事,没人知道他们是不是还另有底细。
汤金山成家立业了,需要认真谋划自己一家人,包括他们未来孩子的生计,叫做搞家庭经济。眼下乡村不像以往,贫下中农不太管用。家庭经济不行就没地位,什么事都办不了,说个话都没人听。不先把家庭经济搞上去,以后还能搞什么?汤金山很明白。这人胆子大,房子只盖一半,把省下的几个钱集中起来,加上东借西凑,弄了大几万元,一起扔下去,从县城那边一个车老板手里盘下一辆二手中巴车,决意经营客运线路。汤金山在海上渔村开农用车时,认识一个经营短途客车的车老板,仔细打听过私营车辆申请客车线路的办法。当时他就有心学做这种营生,觉得自己家乡从坂达村到县城还没有定期班车,让村民很不方便。当年汤金山闯祸之后从村里溜走,无法直达,只能分段潜逃,因此深有感触。村民们不需要像他那样考虑潜逃,他们却经常有需要到县城赶集办事,这时只能到溪坂乡搭车,来回时间总不合适。如果有一条早上出去,晚上回来的线路,一定受欢迎。这一条线路沿途村镇不少,可以补充客源,想办法把线路批准下来,估计能赚。
汤金山买下一辆二手车,也买下一点关系。卖他车的老板跑客运多年,有亲戚在县交通局里,汤金山买车时没有多讨价,只求对方帮助找人搞线路。汤金山选的线路恰好符合那一年县里的乡村客运发展规划,很快得到批准。批准手续下来时,汤金山的驾照本也考到手了,有资格开车载客。他没有雇用他人,搞的是自家经营,开夫妻车,自己当司机,吴桂花当售票员,夫妻双双,同车谋生。
班车运营之前,汤金山的母亲让儿子媳妇去求个平安。她说,老辈人讲行船驶车三分命,开车有风险,不能不求。本地人所谓求平安就是去庙里烧香,汤金山说求那个不如求自己,免了吧。
母亲坚持一定要去。汤金山让步了,叫妻子吴桂花跟上婆婆,一起去乡里走了一回,那边有座观音庙,香火很旺,是本地乡间百姓烧香求平安的主要去处。两个女人去烧香许愿,还求了签,是一副好签。她们很高兴,为汤金山的小客车请了一副“出入平安”挂牌,让和尚开了光,挂到了车头上。
汤金山说:“不能忘了,求远还得求近。”
他带着吴桂花去后山看张家祖厝,以及祖厝前的石旗杆。他指着其中一支石柱告诉吴桂花,当年他曾经被绑在这支柱子上,因为贼皮。
吴桂花听不明白。汤金山说那些事都过去了,咱们求平安吧。
他点了一支香,插在石旗杆基座的石缝里。
2.
张贵生问:“钱没有挣够吗?”
汤金山反问:“你替我挣?”
张贵生说,也就十来天时间,人家有补贴。汤金山说他清楚,没补几个钱。张贵生说也不能只看那两个钱。汤金山问眼下不看钱又看什么?看张贵生身上这件衣服?张贵生说他这件衣服不错,是张美仁在市里大商场买的。
“贵生你说实话,”汤金山说,“这是谁定的人?”
张贵生说了实话,是老伙子定的人。
“你岳父?村长?”
他点头。
汤金山叹气:“你张贵生说话就跟放屁一样,再响响不过吹哨。你们家老伙子可不得了,嘴巴一张惊天动地,吓得死人。不听还成吗?”
张贵生一怔:“你答应了?”
“去,钱不赚了。”
张贵生喜出望外。
张贵生就是王贵生,汤金山在溪坂中学读书时的同学。该同学当年曾偷偷问汤金山是不是跟张丽娟好上了,让他小心张富全,那时王同学还没有改姓,却已经跟张美仁粘粘乎乎。初中毕业后,汤金山没上高中,王贵生和张美仁也没考上,一对儿一起去县城读一所职业中专,毕业后大家自谋职业,他俩各自回村。汤金山听说他俩在县城其实没怎么读书,忙着早恋,王贵生追张美仁,狗追兔子似的特别卖力。人到了这种时候都很难一心一意,这两个人本来就不算聪明,加上狗追兔子,混到毕业,没学出什么名堂,回到村里彼此死心塌地,二十郎当年纪,已经知道这一辈子怎么回事,于是开始谈婚论嫁。
张美仁是村长张茂发的小女儿,老幺。张茂发称自己当这么多年村长,为大家做了很多贡献,养了四个孩子,一个贡献给国家,两个贡献给别家,剩下这个不能再贡献,要留给自家,招亲上门。张茂发不是一般农民,村中年轻人笑谈,说他是坂达总统,总统说话算数,他要贡献就贡献了,不贡献谁还敢抢他?按照张茂发的要求,张美仁不能嫁王贵生,王贵生喜欢的话,只能他来嫁张美仁,他要不想嫁尽管走开,人家总统的女儿不愁嫁。
起初张茂发对王贵生看不中意,不中意的理由挺奇怪,主要是嫌王贵生说话软,没力气。有一回王贵生过来找张美仁玩,张茂发把年轻人从屋里叫到阳台,要人家对着村子吆喝一声,让他听听。王贵生哪会干这种事,当即面红耳赤,张嘴结舌。张茂发摇头,说你小子不如那个贼皮,亏你们还是同学,人家从小就敢吆喝,真是不如找他来当儿子。张茂发说的竟是见了他绕道走,因为闯祸溜得不见踪迹的小贼皮汤金山,难得老伙子这么记挂。但是人家张美仁对汤金山从没半点兴趣,一向喜欢的是王贵生,喜欢的也许还就是他说话软不吆喝。张茂发有什么办法?
王贵生也很为难。他家里只他一个儿子,父母哪里肯让儿子嫁别人。双方家长相持不下之际,王贵生曾壮起胆来,打算发狠拼一回。他劝说张美仁跟他私奔,到外边打工,把生米做成熟饭,张茂发就只能让她嫁走。张美仁傻,把王贵生的主意告诉其父,张茂发立刻让人把王贵生叫来臭骂一顿,说小子敢乱干,就绑起来,嘴里塞屎,丢到大水窟里去。王贵生吓得脸都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