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工两月,张北翎已从一个对于活计十分生疏的菜鸟渐渐地熟络起来了。平日见不到老陆,跟着老同行也学了不少东西:站立、送菜的姿势,对各种客人的称呼,怎样委婉地催账......他觉得这样的生活很平静,很安定,但他却时常想起那奇奇怪怪的不知名的青年。所以他又对一辈子只是擦桌洗盘子送菜酒也不满足。他本来想在雅安阁里慢慢爬,爬个管事也是闲些,所以仗着自己没有妻小耽搁,常常超倍工时,老陆听说后也涨了工资,慢慢东街的常客已经认识这个挺壮实的小伙子,亲切地称呼他“北翎”或是“小兄弟”。但他慢慢地发现,如果真的这样下去,自己的青春就如困拢了一样,爬得越高,越不可脱身,自己要是在这“年少有为”,以后一辈子也就算撂了。他为此不开心了两三天,依然每天四个时辰上工,却不如从前精神。他决定去找老陆。
“嗯,确实是,你要是爬高了,监理处那帮孙子就不让你走了。那你一直在这擦桌子也不行啊。”
张北翎低头,静静吃面,熟悉的气息再次流动起来,却被沉重的心境滞缓了许多。老陆也很关心这个虽不自知却以极快的速度悟出他修了九年虽简单却变数极多的养魂道的年轻人,那不仅要慢,要是绝对的用心,没有杂质的用心。老陆想起之前从看城门的兄弟那打听来的消息,张北翎是从建嗣那座瞬间灭道的死城逃亡来的,所识之尽死,无牵无挂,心便没有变数,可能也是他吃面都可以用心之深的原因吧。不管如何,亡城遗民,大义亦当以恢安明志,他初入世,不能放走咯。
陆徽冉膝下无子女,两个月,未几谋面,对张北翎却有一份关护。然而更多的是,悟得他养魂道的人,应是术师天赋?初得自己只言片语,如此之快,难不成......
张北翎面吃完了。抬头看向老陆,有点迷茫,他也纠结自己的私心令老陆百般麻烦。对上老陆凸显自信的目光,不明所以。
“以后你别加工时了,就找以前的样子,我工钱也就不降回去了。至于每天剩下的时间......”
张北翎心跳快了几分。
“十月魂殿招生,你能悟我养魂道,好好休息,碰碰运气吧。”
然而张北翎现在对于魂殿的唯一了解只是王老饭后睡前和他闲聊时提到的一些基本信息,至于招生,在哪招怎么招,他全不知道。更讽刺的,他从小到大干什么都想过了,就是没想过当术师去,那都是神仙一般的人物,自己就在书阁和菜阁两阁里划了十五年水,就能一步登天啦?回想了下王老说过的术师基本条件,什么心通神魂,存形存意,自己真的不知道什么意思。出于对老陆的尊敬,张北翎并不想让他失望,但风险太大,他觉得可能不如没有希望,他甚至生了就在雅安阁一直耗着的念头。
“老陆,这是不是......”
“浪费?不,这是你的机缘。既年少,苟于此,才是不尊敬我!亏你读了十多年书,把尝试的勇气给读没了?哪里那么可怕,像我说的,好好休息,没事再多走走,都是自然而然的。”老陆又知道他在想什么。
张北翎有点害怕,没有立刻答应。他彻底习惯老陆十分随意地随意就能知晓他的念头和过往了。
“反正牌子我帮你拿了,你自己看着办。”老陆走了,张北翎彻底陷入两难。桌上一个似乎青金石材质的小牌,折磨着他。
他突然想到建嗣,想到魔道,联系了起来。慢慢想到一种极有可能的情况。
这牌子不是为了自己,张北翎想到。
如果是真的,那就是为了他们和自己。
曳起红缨,牌子沉甸甸的,揣进袖中却没感觉,张北翎轻笑一声,随即离去。
另一边阁楼上,老陆眯了眯眼,叹了口气,却没有叹出一丝常人叹息所杂糅的悲慨。
世上现在已无二人知晓,那句自然而然进魂殿的话,究竟最先出于谁的口。
张北翎没回客栈,径直走向了自己度过第一个夜晚的小亭子。他在东街这些日子,不见亭上下有标子,倒听闻了这亭名曰百里。倚在木栏上,小憩少时,等午后闷热的劲儿过去了,张北翎要去他没有去过的地方看看。城北有片林子,不错吧。
然而真正到了,却发现林路比山路还要难走,树木密集的程度超乎想象,每隔两三米一棵树,还排列极不整齐,树枝和树根交错,猫着腰,还要划了好几个口子,浅浅的不流血,但是挺疼。
最终到了空旷地界,却有些失望了,想着林子就这么小太没意思。仔细看看,才发现这块空旷的地方,四五丈方,四周却还是密布着树。
目光再一偏,却看见一裹裘的中年人,有点眼熟。想起来了,是叫宁箴。而宁箴的对面,那位年轻书生也在安详坐着。满身灰尘,却一尘不染。
“你知道九溪林是什么地方吗?”宁箴第二次见张北翎,却好像很熟的感觉。知道他第一次来城北,很自然地问。
“不知道。”
“官府在公界禁私斗,九溪林是子午城里唯一的私界。对面的那个小伙子特别厉害,我们现在打一架大概简单结束不了。你早些回去吧。”
张北翎明白了,那就是打架的地方呗。回想起来第一次见到这两人时的诡异,张北翎安然答应。这应该就是两个术师?两个神仙打架,自然不能错过。但是照宁箴的意思,太近会被误伤到,但是树这么密,太远又看不见。
不多时,宁箴看到空地南面看起来最高的一棵树,张北翎有些忐忑地坐在了顶上。真清楚啊。从小到大,他树是爬了无数次,但是看两个术师打架是头一回。不禁有些兴奋。
宁箴凭空一抓,一个有金属光泽的长条形的匣子已在手中。看的张北翎微呆。匣子的盖缓缓滑开,一瞬间寒光毕露,一柄青黑色的剑窜入半空,未看请见剑形,转瞬间就化为了一片残影,而几乎在同时,那位一直沉默的青年闷哼一声,一道混沌的气息凝结,硬是把剑逼在了一尺的地方。与此同时,那柄剑也突然轻微地颤抖了一下,消失一瞬后又一剑化七,旋转起来,把青年包围在中间。青年这时却没有反应,闭上了眼,是要输了?这才没一会啊。
出乎张北翎的意料,青年在包围圈缩小到快要伤到他时,突然渐渐变得透明,最后消失了。而对面的宁箴猛一后退,双手合拢,眼里爆出火花一样的烁光,也瞬间消失。剑匣自然落到了地上。张北翎正觉疑虑,只见那七柄剑色转紫红,在好像漫无目的地飞来飞去,越来越快。看得出来双方并没收手,而是用了什么别样的法子而自己看不见而已。
后晌的日光惨烈,九溪林静得出奇。张北翎可以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呼吸和如巨鼓擂响的心跳,和那七柄紫剑割裂空气的声音。驮着张北翎的那根树枝狠摇了一下,颠得他有点想吐,但是他还是没下去,他要等到两人再次出现。
他仔细地看了看七剑的轨迹,却看不到规律,只是不断地增加着速度。渐渐,张北翎看不清剑了,只能够看出来前方似乎如网织般的紫色细痕。但是,在他觉得这场战斗已经变得无聊的时候,他觉得那灰土地上孤零零的剑匣里好像还有什么,仔细瞪也看不清楚,从那里面探伸出来一股锐利的气息,在空地周围绕圈,带起一阵风,越绕越大。张北翎估算了一下自己的位置,发现好像马上就到自己这了。奇怪的是,他却没有危机预感,刚刚气息靠近时,明明普通人也应有的本能的以手掩面,他却连动都没有动一下。张北翎好像对这气息十分熟悉,但不记得它。
气息带起的风在他周围转了一两圈后,突然停了,风一没,张北翎也不知道气息在哪。
但当他习惯性地回头一瞟,却发现那七柄紫剑不知何时颜色已回青,重新合为一把,悬停在已经现身的宁箴面前,好像刚刚捕获雄鹿的猎犬静静蹲在主人身侧。青年自然也能看见了,但他看起来面色不佳——他的胸口插着另一柄长剑,距离远看不到剑长什么样,只是能感受到气势凌然。青年素衫尽红,张着嘴却没说话。
宁箴此时松了一口气,他去年游历龟息国,于一潭底捡回来的一柄剑。当时剑出山涧疾风突袭,自己甚至用了结界才抵御。那件杀意圆满,自己却一直无法驾驭,在那之后的寥寥几场战斗中也一直是使用的自己的魂使剑荼蘼,今天这把剑突然出匣,竟是瞬间决定了战局。
青年的血从袖间淌下,滴在一株草上,草瞬间化为灰烬。看得张北翎又是一呆。
宁箴意识到这是什么的先兆,却已无力阻止。
青年手臂急抬,沥血的手掌伸向了张北翎所在的那片林子。
宁箴的荼蘼再次猛进,却又在一尺外戛然而止。说时迟,那时快。
驮着张北翎的那棵树和他周围较矮些的同类,却瞬间极度干枯轰然倒塌,绿叶尽黄,然后所有黄叶又如千钧重般垂直下落。速度之快,张北翎根本来不及挣扎,只是“哇啊啊啊”惨叫一声,也随树叶飞速直线下坠。而年轻人的面色却红润起来,衣袍上的血迅速消失,好像被吸了回去,就再未流出来。青年胸口那柄剑,也被他震到了十来尺外。宁箴此时正在和身体极快速恢复的青年打魂气拉锯战,更无暇看上一眼,却好像有点莫名失神。
就在张北翎以为自己目前极其平淡的一生就要结束在这枯朽半成灰的树干上时,那刚刚困扰他的气息瞬间赶到,他停在了距地面不足一寸的地方。被青年恢复后巅峰状态的一记魂爆震飞的剑,出现在了张北翎身后,稳稳地托住了他。要是不知情的人看到,可能会以为是张北翎背着一柄长剑躺在一片灰色木屑中。
然而这个时候最惊讶的不是张北翎,而是宁箴。他亲眼看到看到那柄无名剑近距离硬扛下了那一记自己都很麻烦的冲击后,感受到剑的杀意受了损伤,而它不仅能在无人控制的情况下快速救下那个胆大旁观的少年,而且其势缓和并未让少年承受惯性反制,这把他一整年也未摸清性格的剑,又蒙上了一层神秘面纱。而那个张北翎为什么对那柄剑来说如此重要,又成了一个疑问。
青年看了后,却无反应,好像早早料到的一样,突然收势,对宁箴拱手一下,意思很明白,我要办的事办完了,你留不住我。
宁箴自然知道留不住,尽管无限愤恨,愤懑于小看他了,却只好放走。奇怪着为什么比自己低一等的魔人还如此变态的强大时,再一回头,却已不见了张北翎。他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什么都不了解,只是来这打了没有什么意义的一架,还毁了几棵树。
那个魔人虽然只有四等,但即使子午城里消息最灵通的陆徽冉也只能得到极其模糊片面消息……因为他叫陈非,他何去何从可以欺瞒住整个天下。
而张北翎在惊讶地发现自己睁开眼后还活生生躺在百里亭的木栏边后,以为自己做了个梦,看到夕阳欲颓,自觉腹内空虚,回身去摸包裹,却触到了一个冷冰冰的硬物。猛坐起来,立刻出了一身汗。这是一柄剑,自己没有做梦。
剑身银白,银之如雪;剑柄淡青,青之胜叶。看起来极其凝练,光滑而细腻,端起来却轻若浮萍。柄头镶嵌一块扁平却不透明的青石,陵角分明却不尖锐。一边的同样淡青的剑鞘上,刻着密密麻麻的符文,时不时微闪寒光。剑上透出朴实而锐利的气息,三次见面,已是较熟悉了,让那剑略偏主动的灵气气缓缓渗入自己,发现身体里的暖流又转动起来,越来越快,而随着自己的欣赏,剑气也活泼了几分。
张北翎又出了一身汗,这一次却很是舒服。
这剑这么好,虽然是宁箴匣里的,暂且带在身上,日后见到宁箴还不还再两说。
微笑着,张北翎感觉自己不再是小孩子了,背起不大的包裹,走向雅安阁的正门。
老陆还没回来,但伙计们看到小同事吹着口哨阔步进来,也猜他遇着什么幸运事,却不过问,依照习惯帮他要了碗面,当然面还是要他自己拿的。
出乎意料,没有人注意到张北翎腰间的长剑,它就好像透明了一样,也好像压根只是一个影子,落地也无声。但抽剑轻易便削去了一个桌角,看得旁边的伙计一脸惊讶茫然。但好歹是老陆的伙计,什么人没见过,脸色很快就恢复平易。
张北翎抱回热腾腾的面条,倚在最角落的窗前,微开缝,街上人匆匆,这一刻竟是如此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