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一一四一年,也就是南宋绍兴十一年,十二月廿九,那一年是小年,廿九就是除夕夜,是夜风雪大作,似乎老天爷在大怒。
午夜后,大内侍卫统领梁傅才回到家,夫人龙氏还等着,一见夫君到来,赶紧命丫鬟翠儿上洗脸热水,往炭盆里加了碳,一面叫另一个丫鬟珠儿去厨房温酒热菜,再做个老爷爱吃的鸡末香鱼,取些臭盐豆。
鸡末香鱼是梁傅老家的菜,龙氏和翠儿珠儿都是附近人,常打趣说是鸡末香鱼是寂寞相遇,老爷爱吃家乡菜不奇怪,但是这臭盐豆却是鲁南的风味,也不知老爷是从哪里喜欢来的。
龙氏秀丽贤惠,是梁傅跟随赵构在临安安定下来后娶的妻,夫妻恩爱,可惜就是不育,龙氏劝梁傅讨个小妾续个香火,或者就纳了翠儿或者珠儿,梁傅推说公事繁忙,两人还小,只是拖着。这翠儿珠儿知道主母有这样的意思,服侍梁傅更加殷勤上心。
夫妻俩在桌前坐下,梁傅道:“谢谢夫人,这么晚了你们还等着,你们都吃过年夜饭了吧。”
“四哥媳妇的事,大家都没心情吃,简单吃了几口,我也略略垫了点饥等相公。”
“嗯,生了没?男孩还是女孩?”
“是个男孩,可惜大人没了,这生了大半天的,是难产,小孩总算保住了,孩子苦命,从小没了娘,现在叫梁仁媳妇带着喂奶,梁仁媳妇奶水也不多,都不够自己家孩子吃的,而且他媳妇光顾自己家儿子,小心眼,我已安排人去找奶娘,这大过年的怕是一时半会找不着。”
“四哥媳妇呢?还摆着吗?我去祭拜上柱香。”
“稳婆说难产的人不干净,家里不能放,下午就拉出去埋了。”
“四哥呢?是不是又在灌酒?小翠,你去看看四哥睡了没,没睡的话,让他来陪我喝酒,珠儿,去加点四哥喜欢的菜。”
翠儿珠儿各应了一声,一个出去叫人,一个去厨房。
“四哥还能喜欢什么菜,大肉就行,喝酒都不用菜的,这个样子,以后孩子怎么办,免不了我们要多操心。”
“四哥的孩子就是我们的孩子,到时再帮他找一个媳妇,其他不论,可千万不能欺负孩子,做个好后娘。”
“嗯,这事好办。相公,我看你刚才进门时,面色很不好,不是什么身体不舒服吧?”
“唉。”梁傅重重叹了口气,摇摇头,眼泪忽然流了下来,怔怔的想心事。
龙氏吓了一跳,伸过手来轻轻推梁傅的胳膊,低声道:“相公,相公,你这是怎么啦?是什么不治之症吗?我们就算把所有家产卖了,也要给你治的,青馀堂的傅大夫,医术也是顶高明,不知医好了多少人,回头也可以求圣上开开恩,让御医帮你看看,你帮圣上吃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多伤,料想圣上也是肯的,你别急,你可别急。”
龙氏自己也被吓到,眼泪滚了一脸,只是怕相公更加难受,是以没有哭出声。
梁傅一抹眼泪,道:“嗨,我自己得病倒好了,不是我生病的事情,我身体好着呢,是……是开国公终于走了,就是今晚,连个年都不让过。”
龙氏惊魂少定,止住眼泪道:“哪个开国公?是……?”
“还能有哪个开国公,更可惜两位少年将军,被一同处斩,千古大英雄,没死在沙场,竟死在……,自毁长城,放弃中原,嗨,这奸臣……,唉……。”梁傅叹息惋惜之声,重得屋外都听得到。
门被推开,小翠进来道:“老爷,夫人,四叔来了。”梁四摇摇晃晃的走了进来,手上还拎了一壶酒,道:“少爷,你叫我来喝酒,还是少爷记得我,好,我陪你喝,我陪你喝。”
梁四双眼醉意朦胧,一个酒糟鼻像个烂柿子安在脸上,下巴一丛稀稀拉拉的胡子,慌乱的在风中逃窜,脸上浑没有失去妻子的伤心,因为一直叫少爷,别人都叫梁傅老爷了,梁四还是叫梁傅少爷。
主仆俩坐下,推杯换盏的喝起酒来,不一会就勾肩搭背称兄道弟起来,龙氏和两个侍女见怪不怪,知道两人在一起喝酒,话题天南地北,光讲他们两个光屁股的时候,就能说上一个晚上,两人有说有唱,有哭有笑,比一台戏还热闹,何况今天还各有档伤心事。
梁四不是梁傅的亲兄弟,是家传的仆人,梁四的爷爷就已经是梁家的仆人,梁四服侍梁傅父亲上过战场,身上还有伤,传闻老爷(梁傅父亲)救过梁四,梁四也救过老爷,算是扯平,梁四反正从来也不提,梁四打小又是梁傅的玩伴,梁傅跟老爷子学雁荡派武功的时候,梁四和梁府的管家梁仁虽没正式拜师,也在边上学着,算是梁傅的半个师弟,梁傅和梁四关系自是非同一般,所以梁傅称梁四为四哥。
原本梁府管家是要给梁四当的,可惜梁四实在是烂泥扶不上墙,黄狗替不了羊,醉的时间比醒的时间还多,还习惯撒酒疯,喝醉了就在衣柜里撒尿,府里的狗倒是挺喜欢他,一旦梁四醉了躺在地上呕吐,狗就在他嘴边吃呕吐物,还舔他的嘴,梁傅就挥着手道:“你走开啦,别烦我,我要睡觉。”有几次,狗都吃醉了。
孩子们看到梁四或狗,就经常学说这几句话:“你走开啦,别烦我,我要睡觉。”
梁四从战场上回来后,梁傅曾经让梁四回老家看家,梁傅老家还有祖屋和大片的田产,梁四到了后,醉的时候就是孙悟空进了蟠桃大会,大闹天宫,醒的时候犹如孙悟空在花果山,朕乃美猴王,整日价穿得比主子还主子,冒充大阔佬,到处交朋友赌钱骗妇女,花钱如流水,一年到头,居然看不到佃租,因为全被梁四用完了,按梁四讲的话,那叫:吃光用光,身体健康,什么硬朗,什么扫荡。那后面两个什么自然是少儿不宜三观不正的话。
自然有很多人向梁傅告状,梁傅只是笑笑,由着梁四胡闹了几年,后来梁四在老家差点惹出人命官司,梁傅这才让他回杭州,并帮他取了个媳妇。
最后,梁傅也不知道是怎么到床上的,第二天起来见风雪已经停了,吃了圆子,赶紧进宫去拜年。
每年初一,宫里是要给亲近大臣赐福,往年更是热闹,因为大宋开国吉日、太祖皇帝陈桥黄袍加身正是大年初一,所以既是国庆又是春节,两个日子叠加在一起,历来都是年前就开始张灯结彩,满城金碧,灯展辉煌,车水马龙,游人如织,还有各种文艺晚会,万国朝贺,端是热闹,现在小朝廷到了临安,自然不一样了,喜庆的气氛减了许多,何况这两天圣上正忙于和金人议和的事情,心情起伏不定,谁也不敢触霉头。
进了皇城,果然不是圣上亲自在赐福,梁傅领了福,那赐福的太监悄悄对梁傅说:“梁统领,圣上吩咐,大人来了就去选德殿见圣上”
选德殿在东华门附近,是圣上单独召见大臣的地方,初一正常不办公,圣上此时召见,一定有要事吩咐,梁傅谢过公公,把福字揣入怀里,赶紧往选德殿走。
殿外有太监等候,把梁傅迎入殿里,赵构正坐在那里,梁傅赶紧上前给赵构磕头拜年,赵构点点头,道:“佐之,大年初一的把你叫来,辛苦你了,起来吧。”
佐之是梁傅的字。
梁傅赶紧再次跪下道:“微臣本来就是来拜年领陛下赐福的,陛下这样说,折杀小臣了,能为陛下办事,是臣的洪福,高兴还来不及,虽万死而不辞。”
梁傅读书不多,偶尔也掉两句官样文章的书袋。
“起来吧,知道你忠心,过去那两个刺客冒犯朕,也是你和隐娘拼死护驾的,想起那件事至今也后怕。”
“是臣无能,让陛下受惊。”
“唉,民间有言道: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当年对张邦昌网开一面,致有当日之遗祸,悔不敢当初,今有一事要安排你去办,佐之可不要让寡人失望。”
要除谁?
梁傅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口中无奈道:“陛下请放心,臣就算是肝脑涂地,也要把陛下交代的事完成!”
“嗯,都有你这份心意,朕就可以安享清福了,你去政事堂找秦相,他会交代于你,你快去吧。”
“是,臣这就去政事堂,微臣告退。”
路上一路思索,如果真的是自己预想的事情,那怎么办,开国公还是武德大夫时,曾率部救过父亲所部,后来梁老爷子早早战死沙场,这事是梁四跟梁傅讲的,虽是公事,也当铭感于心。
而且天下谁人不敬仰开国公。
救不救?
救可是掉脑袋的事情,而且在圣上眼皮子底下,不好办。
不救的话,以后一辈子良心谴责,寝食难安,也要被世人鄙视而抬不起头,梁四可能就第一个看不起自己。
到了政事堂,秦桧屏退左右,两人寒暄后,秦桧道:“梁统领,你会讲金国话吗?”
梁傅心道,你在金国呆了那么多年,我又没去过,怎么会讲,回道:“回秦相大人,只会学说那么几句。”
“哦,那几句,讲来听听。”
梁傅说了几句类似“啥油拿啦?烤泥鳅哇”的金国话,秦桧点点头道:“够了。”然后说出一条命令:开国公家属即将流放岭南,让梁傅假扮金人,在流放之前,暗中除掉乐运之子,就是开国公的长孙。
梁傅差点倒吸一口冷气,果真是自己想的那样,现在和议刚成,圣上和秦相一贯坚决投降不敢抗战,是绝不会嫁祸金人挑起事端的,那么真正的目的只有一个,就像皇帝说的要斩草除根不留后患,也许他被那两个刺客搞怕了,而假扮金人让人以为是金人来刺杀的,可以堵天下悠悠之口,平息舆论,让老百姓去骂金人,不去戳他们的脊梁骨。
幸亏宋朝开国以来是没有满门抄斩的法律,否则的话,可能直接满门抄斩,就不用这么转弯抹角。
秦桧补上一句:“此事我委派我府内曾虞候为统领打副手,曾虞候正在边上等候,金人身上味重,你们去时身上要多弄点羊膻味,事情办得越快越好,把孩子尸首拿来复命。”
这个帮手名为帮手,实为监督,这种道道梁傅自然心中明白。
梁傅道:“谢秦相细致关照,请问秦相,那孩子多大?”
“还没足月。”
“何不在流放途中,派人假扮强盗劫道,顺手除了那孩子?”
“梁统领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哪有去抢劫流放犯人的,那些人口袋里有银两吗?”梁傅毕竟是赵构身边的人,秦桧缓和了口气道:“梁统领,为圣上分忧之事办不好,大家都不好过,办好了则会升官,这以后需要统领协办的事情还多得是。”说完秦桧轻轻拍了拍梁傅的肩膀。
老狐狸,梁傅内心暗暗骂道。
梁傅本来想用拖延之计,争取时间,来想一个好法子,现在只好低头作礼道:“是是,秦相教训的是,梁傅一介武夫,只知道打打杀杀,听圣上和秦相的话,叫我到东我坚决不往西,到南我就坚决不往北。”
心里却在下想着:我不到西还可以去南北,不到南还可以去西东,气死你这个老金龟。
金龟就是金人的乌龟的简称,秦桧和他的美貌老婆王氏在金国呆了将近四年,不仅生活优渥,而且能全家返回江南,传言这里面有很大一部分功劳是秦桧头上的绿帽子立的,而且也不知道绿帽子总共几顶,反正秦相的颈椎经常不太好,大致是缺钙和帽子太重的缘故,所以绿化也要看地方,头上搞得太多也不对。
秦桧点点头,对梁傅的态度表示满意,继续道:“近来听说某人的旧部蠢蠢跃动,有消息说要抢了他的孙子保护起来,这保护起来活条小命是小事,万一以后搞出报仇,甚或打着这小孩旗号做出谋逆之事来,就是让国家有更多的灾难,所以这其中的利害关系我要说与统领听,统领是明白人,也是忠心耿耿之人,必不会让圣上失望。”
“是,梁傅明白,秦相放心,我这就和曾教头商量。”
“好,那统领要多少时间?”秦桧嘴上在问,手上却似无意的举了两个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