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玫玫对唐小菡说,把我和铁明相提并论,让我想起《骆驼祥子》里面的祥子和小福子。老舍先生写道:谁也不高,谁也不低,像一对都有裂纹而又都能盛水的罐子,正好摆在一处。这也就是有些人极力吹捧的对等的匹配,就像小说《飘》里面的白瑞德说的那样,唯有同类才可以相配。我不干净,他有污点,我们真是太般配了,可是让我们这样一对男女长相厮守,无论从哪个方面说都是不可能的。不夸张的说,我跟铁明在一起彼此都想把对方搓揉成碎末,一个人在另一个人的躯体下既像快感又像挣扎的大喊大叫。然后,我们两个人长久的沉默,你体会过两个人在一起长久无语的感觉吗?就像死了一样啊!你说,我们有未来吗?说起来铁明这个人还是挺让女人动心的,虽然他身上有很多不足和缺点,但小菡你想过吗,有很多时候男人的不足和缺陷往往会给女人带来意想不到的收获,男人的不足可能就是女人存在的价值。所以在大多情况下不要老对男人挑三拣四指手画脚,更不要没来由的期许一场美满婚姻,这世上没有完美的东西。当然,如果真有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等着我,我会为此不惜赴汤蹈火,这都是假设的,事实上根本没有啊,起码我还没有发现。别对男人抱太大的希望也就不会失望了。
王玫玫一口气说完这些话,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岁月本身就在不停地否认着岁月。在这个酒精相伴的夜晚,唐小菡一次次的惊讶于王玫玫的蜕变。生活的磨砺把王玫玫雕琢成了一个可以跟命运玩命的女子,她不再是那个单纯的只会流泪的矿区女孩子,她把自己细密的伤口掩藏起来,用纱布做成华服,以自己对生活的认知去讽刺生活,而她貌似坚强的背后,唐小菡还是看到了她无处安放的心,看到了默然滑落的泪珠。唐小菡同时也看到了自己不易察觉的私心。自己在自觉不自觉的状态下对王玫玫还是抱有一点点成见的,她是太低估了王玫玫的能量与学识,她以为那些脍炙人口的世界名著王玫玫是不会去读的,她以为自己在读书方面才有炫耀的资本。她没有想到王玫玫可以在跟她的谈话中把那些世界名著的段落信手拈来。她觉得自己应该重新认识王玫玫,对自己认识世界的角度和层面也应该调整。她以为自己是了解王玫玫的,其实,没有谁可以走进另一个人的内心深处去,人本来就是固步自封的个体。
唐小菡没想到王玫玫的酒量这么大,一瓶五粮液已经见了底,王玫玫似乎还没有尽兴。王玫玫给了她太多的震撼与冲击,一次次地让她膛目结舌。王玫玫并不让唐小菡跟她一起喝,她自己吃喝的时候也示意唐小菡吃,她不吃喝的时候嘴巴就开始说话。她甚至不管唐小菡什么反应,只顾自己往下说。小菡想,她是压抑的太久了,她找不到可以敞开心扉说话的人,她把自己当成倾诉的最佳听众,她要满足自己倾诉的欲望。小菡静静地望着她,不管她说什么,小菡都不去打断她,而是微笑着鼓励她继续说下去。小菡知道,此时的王玫玫正在医治心灵的创伤,自己做一个忠实的听众让她发泄,让她诉说,就是一剂绝好的良药。
时光流逝的悄无声息。唐小菡注意到屋子里的光线正在改变。她抬起有些疲惫的眼睛,原来天已经大亮了。阳光从窗户上照射进来,肆无忌惮地蔓延着,攀爬到两个女人的身上脸上手上 ,挑逗的女人只觉得暖暖的、痒痒的、酥酥的、轻轻的,真想舒服的呻吟几声。一些细小的尘埃在晨光中自由自在地舞动着,然后又神秘地附着在墙上、家具上、灯泡上,抑或人的头发上、衣服上,仿佛传说中的精灵。王玫玫大声说,天亮了。小菡轻声说,是啊,天亮了。
早晨的阳光给唐小菡和王玫玫的身体上涂上了一层金色,使她们仿佛沐浴在佛光里。她们对视着,默默地微笑着。这两个畅谈了一夜的女人,透过各自的笑容,看到彼此内心深处不愿示人的痛。
师徒
王玫玫高价聘请了一位据说手艺好了得的美发师温师傅。有意思的是温师傅是带着自己的徒弟来应聘的。起初,她是不想答应温师傅这个额外条件的,因为她想招的是大工,她店里已经有一个相当不错的小学徒了,多一个学徒她就多出一份开支,似乎有些得不偿失。本来,这个美发店已经被她打理的头是头脑是脑很有几分规模了,生意正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但是,一个人开两家店面让她的身体感觉累了,她不想让自己的身体吃不消以后再休息,更不想这样忙忙碌碌过日子,她账上的数字完全可以让她喘息均匀的过生活。把自己解放出来的最直接有效的办法就是请人替她打理店面,而她看重温师傅的重要一点,就是此人在业内的良好声誉和超高人气。据她所知,市里有好几家美发店相中了温师傅,几乎都是因为不愿意接纳小徒弟而没有达成合作意向的。温师傅之所以屈尊肯到矿区王玫玫的小店来,除了她出了高价工资,接纳了小徒弟也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
王玫玫对温师傅的徒弟充满了好奇。她很想知道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年轻人,有哪方面的特别之处惹得师傅如此的怜爱与器重。她是怀着探秘的心理去约见师徒二人的。师傅是个相貌一般但清爽干净的中年男人。关键是这个徒弟太出彩了。这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大男孩,说着一口她听不懂的江南软语。个子细细高高,一张秀气的脸上透着一股熟悉的气息,让王玫玫觉得奇怪极了。她觉得这张脸她一定在哪见过,但她不可能认识这个男孩子,可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越来越强烈的冲击着她的身心,那是一种发自某种感应的特殊气场,这种气场使她夜不成眠,眼前晃动的全是已经久远的往事。
王玫玫不久就发现自己留下温师傅师徒二人真是太正确了。温师傅的手艺自不必说,单是那小徒弟就让王玫玫大开眼界,小徒弟每天跟在温师傅身边打理生意,那份周到勤快,总惹得师傅心花怒放。稍有闲暇,小徒弟就会给师傅捏肩捶背,端茶递水。若是哪天生意稍稍冷清,小徒弟就站到店门口,对过往的行人介绍师傅的手艺,微笑着告诉行人,做不做头发没有关系,进到小店里参观参观也是非常欢迎的。便有一些女士在小徒弟的劝导下走进店里,温师傅马上就会热情的迎上前去,热情地帮顾客介绍什么样的脸型适合什么样的发型,头发做完以后会出来什么样的效果。女人总是爱美的,没有几个女人能够经得住温师傅的美丽诱惑,便有一些女人在他们师徒的劝导下坐到椅子上。
温师傅对椅子上的女人有些谦卑的笑着,手指灵巧的给客人打理着头发,并且不厌其烦地指导客人如何让头发更柔顺更漂亮。小徒弟一边给师傅打下手,偶然还会腾出一只手来帮客人揉揉肩捶捶背。那份体贴那份周到,让那些女人想不成为回头客都难。这师徒二人的默契配合,就像女娲补过的天,就像风吹过后树叶摇动,就像春雨过后小草吐绿冒芽。小店的营业额直线上升,师徒二人的名气也同样叫的特别响。矿区的商机是有限的,王玫玫的美发店声音这么红火,别的美发店自然是客源骤减,更让王玫玫想不到的是,矿区附近郊区的爱美女人通过各种途径各种渠道,知道了她的小店有位手艺高超的美发师傅。这些女人不辞辛苦地坐着公交车来寻觅她的美发店。一时间,小店的名气盖过了矿区里所有同行业的店铺。王玫玫欢喜的不知如何是好,便给师徒二人的工资往上调了一大截子,以便留住这两棵摇钱树。
王玫玫一有空闲时间,就坐在美发店里跟小徒弟聊天。小徒弟不光人长得秀气,嘴巴也非常乖巧,跟王玫玫好像特别有缘,一口一个王姨,叫的王玫玫心颤颤的只想抱住他喊一声我的儿。王玫玫是在看到小徒弟之后,才开始想起自己的儿子的。她在心理暗暗地算了一下,如果自己的儿子不出意外仍行走在红尘之中的话,那么,儿子应该是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了。儿子现在在哪里?她不知道。儿子现在长什么样子?她想象不出。儿子知道自己不是生活在亲娘身边吗?她不敢想。她只是不由自主地喜欢上了小徒弟。儿子离她太遥远了,遥远的她都把他忘记了,除了忘记,她没有更好的办法让自己安宁。这个近在咫尺的男孩子每一声王姨,她的心就会缩紧一下,天知道这是为什么。有好几次,来做头发的客人看着他和小徒弟,别无他意地说,你们长得真像母子,那鼻子那嘴巴那眼睛那脸型,活脱脱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说者无心,只当作是笑谈,王玫玫的心却惊涛骇浪起来。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巧事?怎么这个孩子会和自己如此相像?怪不得一看见这个孩子就觉得眼熟,原来是太像自己了呀!难道说是上苍眷顾自己,把亲生的儿子送到了身边与自己相认来了?这也太有点天方夜谭了吧?
不管王玫玫心里如何翻江倒海,她依然平静的对待小徒弟,只是那份关心的基础上又加了疼爱的因子。人到中年的温师傅是带着老婆租房住的,这个年龄段的男人是最离不开女人的。小徒弟大概是不喜欢师傅限制自己的行动自由,便一个人住在理发店里。小店是里外套间,里间有一张单人床,原来是王玫玫休息用的,自从温师傅来到小店后,小徒弟就住在了店里。王玫玫曾经问过小徒弟家在何方,小徒弟只说自己家在南方,父母都是农民,他是家中的独生子,别的方面,小徒弟全都守口如瓶,只是说自己想学一门手艺,以便给父母养老送终,自己也有得饭吃。
拐弯抹角的问温师傅,温师傅只知道小徒弟心灵手巧,是学美发的好材料,其它也不甚明了。王玫玫又不能直截了当地问,只好耐下性子慢慢来。秋风渐凉以后,王玫玫便经常惦记店里的小徒弟睡觉是否安稳,会不会因为被子薄而着凉受冻。有一次,王玫玫无意中从他们师徒的对话中得知小徒弟特别喜欢吃茴香馅儿的饺子,她便鬼使神差的自己忙活了一个下午,包了好多茴香馅儿的饺子端到店里送给师徒二人吃。那小徒弟吃下第一个饺子后便惊讶地叫出了声,他看着王玫玫说,怎么王姨包的饺子跟我妈妈包的一模一样的滋味呀?太神奇了。我妈妈包的茴香馅儿的饺子是天下最好吃的饺子。
小徒弟当然不知道,他一番真情实感的无意表白,把王玫玫的心扯的四分五裂,破损不堪。她急忙奔出小店,眼泪止不住的流淌下来。她不想回家,她要把这一切说给一个人听,她需要一个倾诉对象,与她分担这份沉甸甸的心事,再把这些憋在心里,她要疯掉了。她直奔了唐小菡的家去了。在矿区,在这个世界上,她能够直抒胸臆的人,除了唐小菡还会有谁呢?还会有谁像唐小菡那样包容她的过去,接受她的现在,陪伴她的未来?她庆幸自己今生有唐小菡这样的朋友。
唐小菡默默地听着王玫玫的讲述。她知道,王玫玫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把心里的那些猜想说出来,把压在自己背上的大包袱卸下来。其实,说到店里的小徒弟,唐小菡第一次看见的时候也是吃了一惊的。纵然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纵然是相貌相似之人不足为怪,那也只是形似而已。小徒弟与王玫玫之间的那种神似让她张开的嘴巴,半天才合到一起,她们之间的一举手一投足,都透着一种遗传密码的神秘。唐小菡的心里更是“砰”的一声炸雷滚过。她不由的想,难道是上苍有意安排她们母子相聚?怎么会有这么奇妙的事情发生呢?看到王玫玫把小徒弟当作自己孩子似的百般疼爱,她觉得这是母子间与生俱来的一种心灵感应。她觉得这个孩子的身世肯定与矿区与王玫玫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她不敢对王玫玫提起这个话题,她更不能对矿区的人们说起,那会毁了王玫玫的后半生。她打定主意,只要王玫玫不跟她提起小徒弟,她绝对让自己的假想和判断烂在肚子里。王玫玫那道伤疤已经在岁月的治疗下愈合的了无痕迹,何必要再让她疤上摞疤呢?旧伤痕上再添新伤该有多疼?再说,这一切也不过是唐小菡的猜测而已,怎么能让王玫玫平静的日子再起波澜呢!只是没想到,王玫玫还是把这个问题直愣愣地扔给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