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花也让小程非常兴奋,她不住地跟唐小菡谈到她对花的喜爱,她笑着说道,小菡姐姐看你有多气派呀,我负责的病房里,你是第一个收到鲜花的人。你的老领导对你有多好啊,都已经调走了,还想着给你送花,真够浪漫的,真够有情调的,真够有品位的,真够有人情味的,真够哥们义气的,这就是你现在的幸福啊,这幸福是实实在在的,菡姐。小程的一大堆话,真的让唐小菡有了一种隐隐约约的幸福感。原来被人惦记着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啊。小程的生活态度让唐小菡对幸福有了一种全新的理解。她想,作为普通人的我们,这样理解生活的内涵,也算是一种积极向上的人生态度吧。可周部长是怎么知道自己住院的呢?小程说,你知道那么多干啥?知道多了不累得慌吗?真是的。
唐小菡和小程正说得开心时,一个孕妇从她们的眼前飘过。说飘过,是因为唐小菡他们是从半开的门缝中看见这个孕妇的,好像速度很快,一闪就飘过去了。其实,哪个孕妇都笨拙的象企鹅一样,走起路来摇摇摆摆,仿佛自己控制不了自己。唐小菡住进医院妇产科后,发现这里的女人几乎都跟自己一样走了型,变了体态,不光走起路来难看,脸上还长满了各种各样的妊娠斑,但这些女人的表情,都可以用幸福两个字来形容。这些孕育了另一个生命的女人们,在自己的丈夫面前,走起路来更加夸张地摇摆着,那些即将做父亲的男人们,则忙着去搀扶自己的女人,仿佛手里拥着的是一件易碎的瓷器,而这些瓷器又是稀世珍宝。男人们的骄宠,更加助长了女人们的气势,一个个孕妇骄傲的像将军一样,并且是立了赫赫战功的大将军,对着自己的男人发号施令。唐小菡观看这里的一对对男女时,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她的丈夫建国。
建国每天也在探视的时间里,到病房来看望自己的妻子,但却像是在例行公事。有一次,唐小菡把旁边一对恩爱夫妻指给建国看,让他也学习学习如何疼爱自己的女人,建国却说,我妈说了,女人不能太骄气,太娇气的孕妇生孩子的时候容易难产。自己勤动手,多干活、多运动,生孩子的时候痛快。唐小菡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心想,瞧我这个已经30 多岁的丈夫,他无论干什么,都要先去问一下他的母亲大人。跟妻子说话时,每句话的开头都是我妈说什么、什么。
当然,听父母的话是没有错,孝顺父母也是儿女们应知应办的事儿,凭心而论,唐小菡对婆婆是以孝顺谦让为主,既使自己吃了亏,也是劝告自己说,算了吧,老人们一辈子不容易,别跟老人计较什么,又没把亏吃在别处,在自己家吃亏不算吃亏,能忍就忍吧。可是,在唐小菡吃了亏,依然谦让的同时,婆婆的言行还是让她心里塞了一团棉花似的,堵得难受。前两天来住院时,婆婆还有些不高兴,阴阳怪气地说,是女人,就会生孩子,还用得着这么正儿八经地到医院里去等着?真是没听说过。时辰到了,孩子自己就出来了。我生建国的时候,还在矸石山上拣煤渣呢,觉得肚子疼,建国就像个鸡蛋一样下出来了,我用袄襟把建国兜回了家。到家后自己做了一碗玉米面粥喝了,我不也没死吗?
关于婆婆生建国的故事,唐小菡已经听了不下几百遍了,婆婆述说这段往事,既是对自己的炫耀,也是对唐小菡的不屑。唐小菡看了婆婆一眼,什么话也没说,就自己把东西收拾好,来医院妇产科住下了。有的时候,唐小菡会想,小的时候住在工人新村,他们两家还是邻居的时候,建国妈对她挺好的,有的时候,建国妈还会把自己舍不得吃的东西,留给她吃。她一直认为建国妈是一个挺和善的女人。怎么现在成了一家人了,她对建国妈的称呼,从大妈变成了妈妈,她们彼此反而充满了敌意,婆婆看见儿媳妇就想横挑鼻子、竖挑眼,好像婆婆眼中的儿媳妇,是一堆让她心里不痛快的破线头,想择却理不出头绪,想扔又觉得可惜。人哪,真是奇怪又奇怪的动物。
说句心里话,唐小菡是挺喜欢老人的,她一直认为老年人有丰富的生活经验,有积累了一生的阅历,这本身就是一笔财富。她还记得阿拉伯有一句彦语:死掉一个老人等于烧毁一座图书馆。有许多知识与经验都是代代相传的,但老人也有固执的一面,有的老人喜欢把自己的意志强加于人,就像唐小菡的婆婆一样。婆婆喜欢做这个家里的女皇,喜欢人们一切听从她的指挥。并且喜欢在说话的时候,把自己又短又粗又厚实的手掌挥来挥去,用以增加说话的力度,以此显示自己的威力。也许正是因为有了婆婆的威风与尊严吧,建国每天到医院来,都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这反而让唐小菡觉得非常轻松。与其和建国在一起听他传达他妈又说什么了,还不如找小程聊天或者读小说,让她觉得舒心、痛快。
此时,那个企鹅又飘回来了,估计是去了趟洗手间。唐小菡透过门上的玻璃窗,看到了企鹅的脸。这是一张被悲痛和哀怨包围住的脸庞。唐小菡惊讶地发现那张脸似曾相识。小程见唐小菡一直注视着病房外面走过的那个孕妇,便告诉她说,这是隔壁那个病室的,并且问到,菡姐没听说过她吗?唐小菡摇摇头,心想,我怎么会知道她的事情,难道她不是一个普通的孕妇吗?她有什么离奇古怪的故事吗?小程说:菡姐,还记得几个月前咱们矿上的那次冒顶事故吗?她丈夫就是在那次冒顶事故中伤亡的。小程一提醒,唐小菡想起来了。几个月前,一个年轻的矿工因为违反操作规程而引发了冒顶事故。小伙子才新婚不久,就留下了怀有身孕的妻子走了。小程说他们这对夫妻特别有意思,按照咱们的传统,一般夫妻都是女方年龄小,男方年龄大,他们夫妻却是男的比女的小了好几岁,这样的例子在咱们矿区是不多见的,他们可是典型的姐弟恋。就为了相差的这几岁,婆家人死活不同意他们的婚事。他们两个在万般无奈的情況下,自己租了一间房,住到了一起,并且怀上了孩子。婆家一看生米煮成了熟饭。才同意了他们的婚事。谁也没想到,他们才刚刚得到家里人的认可,正式举行了婚礼,丈夫就在事故中丧生了。
这起事故唐小菡是知道的。参加工作10多年了,矿上的伤工伤亡事故,她也赶上了几起,要让她说伤亡职工的家属有多么惨,她找不到合适的词来描述。这起事故的主要责任完全在当事人本身,那些个操作规程、规章制度都是用血的教训换来的,可是,总有人把制度当儿戏,其结果是即害人,又害己。逝者已去,却把那无以言表的伤痛留给了他的亲人们。小程说,这次事故让女人家破人亡,她已经是伤心至极了,可是她的婆家人把所有的责任全都推到了她的身上,说她是扫帚星,说她是狐狸精,白天、夜里缠着男人,不让男人有一丝一毫的休息时间,累得男人下井没有精气神,才出了事故丧了命。了解他们夫妻生活内幕的亲戚朋友说,女人是非常宠爱小丈夫的,几乎所有的家务都是女人来做,包括本应男人干的活计,女人也是自己亲自动手,为的就是让丈夫能够有充足的精力去下井。这起事故原本跟女人没有什么关系。
是她的婆家人一看儿子没有了,便觉得媳妇同样留不住,没有儿子怎么会有儿媳妇?这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吗?用他们的话说就是:水都没了,哪还养得住鱼呢?过段时间媳妇一改嫁,谁还认识谁呀!因为有了这种想法,她的婆家人就站在了和她对立的立场上,并且把丧子之痛迁怒于她。她要求接替丈夫的工作进矿上班,婆家人说什么也不同意,非要让丈夫的妹妹接班,她要求给肚子里的孩子留一份抚养费,这笔钱可以从抚恤金里出。婆家人告诉她,别做梦了,想拿我们儿子的命换来的钱留着给自己办嫁妆,如意算盘打的不错,可是没门!从我们这里你就别想称心。对此她竟然默认了。
她说他们从前对她挺好的,一定是痛失儿子的悲伤使他们变得失去了理智,忘记了肚子里的孩子是他们儿子的亲骨肉。她只拿了一点点钱就被婆家人赶出了家门。好在有讲理的地方,怎么安置伤亡职工的直系亲属,矿上是有政策的,矿上不光决定让她去顶丈夫的工作,还帮她解决了一间福利房,使她有了属于自己的家。婆家人见她有矿上给撑腰,便到矿上大哭大闹了几天,让矿上还给他们的儿子,还在矿办公大楼的门口摆了一堆花圈,并且烧起了纸钱,闹得矿上有关方面的领导见他们来就躲起来。他们来矿上闹了几次以后,自己也觉得没有什么意思,再说矿上也给了他们多方面的关怀照顾,觉得矿上给的各方面条件基本上还令他们满意,也就作罢了,但却把所有的不满与怨恨转嫁到了儿媳妇的头上,他们用最恶毒的语言攻击她辱骂她。他们就没想想,她不也失去了丈夫吗?
小程还说到了女人肚子里的孩子。小程说,她丈夫去世后,好多人都劝她把肚子里的孩子打掉,人们给她讲了好多单身女人带孩子的诸多难处,再说她总不能单身一辈子呀,不是还得往前走一步吗。带着个孩子,再重新组合家庭,身价就会降下来一大截子。劝说她的人也是设身处地的为她着想,告诫她人活一辈子不容易,要她多为自己的将来考虑考虑。可她坚决不同意把孩子打掉,她告诉人们,他们夫妻是经过了种种磨难才走到一起的,这其中的酸甜苦辣,只有他们自己清楚。她也许会成家,重新做一个男人的妻子,但她的一颗心已经跟着她年轻的丈夫去了。
她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这样,丈夫就算永远和他在一起了。只有生下这个孩子,她才觉得对得起死去的丈夫。如果她丈夫地下有知,也会感到安慰吧,毕竟他在世上还留有自己的血脉,也不枉来世上走一遭。再说,孩子投胎一回奔着她来了,她哪能不要呢?那是自己的骨血呀,她已经是个30 岁的女人了,早就渴望有个孩子了,做母亲是每个女人的梦想啊。咱煤矿的人们都有一副热心肠,见她执意要生下这个孩子,街坊邻居们都向她伸出了援手,给她未出世的孩子准备了一个新生婴儿所需要的小被子、小衣服和老女人的育儿经验。矿上照顾她,让她把孩子生下来,休完了产假再去上班,工资照常发给她。
小程还说到了女人的家里人。小程说她住院以后,她家里只有继母来看过她一次。小程的介绍让唐小菡心里暗暗有些吃惊,好像预感到了什么。小程又说,她叫王秀芬,从小就没了亲妈,是个命苦的女人哪。唐小菡在自己的记忆仓库里开始搜索。她把童年的玩伴在自己的大脑里过了一遍筛子。她想起来了,女人就是王秀芬,是她小学时的同班同学。
唐小菡上小学的时候,王秀芬和她同在一个班。那时候,上学跟现在的孩子们上学区别是非常大的。唐小菡他们的课不多,更没有早自习和晚自习。他们有大量的时间用在玩耍和帮助父母干活上。他们虽然没有玩具,但他们的游戏其实也挺多的,像丢手帕啦、跳房子、跳皮筋啦等等。女孩子最爱的就是跳皮筋、跳房子,跳房子用的沙包袋儿和跳皮筋用的松紧绳都是他们自己做的。女孩子们凑在一起,玩着玩着就玩出了问题,今天张三和李四闹意见了,明天王五和李二麻子拌嘴了。动手的时候很少,一般情况下是她瞪她几眼了,她又呸她一口了,最严重的就是互不理睬,见面时不说话。唐小菡和王秀芬就是最严重的一种:见面不说话,至于为什么闹了意见,唐小菡说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反正是自从她们两个小女孩开始不说话以后,见面时王秀芬要故意往地上吐一口唾沫,使劲地呸一声引起人们的注意,唐小菡马上不甘示弱地朝王秀芬呸一口,然后还要重重地哼一声,那声音是颇有些夸张的。直到小学毕了业,她们的僵局也没被打破。
这世界说大就大,说小就小。说这个世界小,是因为现在都把地球叫做村庄了,地球村这个叫法,挺让唐小菡喜欢的,世界就是小哇。有一次,唐小菡去北京出差,在王府井大街上和朋友一起逛街购物时,竟然连续碰见了两个熟人,北京离唐山还有4OO多里呢。说这个世界大吧,也不是没有道理。就说王秀芬吧,唐小菡她们同时居住在矿区,甚至又都嫁在了矿区,却好象从未见过面。也许她们曾经有许多次,在街头巷尾或者在菜市场相遇过,却因为行色匆匆彼此谁都没有注意过周围的人。她们就这样擦肩而过,以至于小伙伴们变得陌生了,唐小菡已经不敢认王秀芬了。也不光是王秀芬,还有好多人也是许多年没有见过面了,可是他们就生活在这方圆几十里的开滦矿区,这世界不是挺大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