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加工作
对煤碳这种能源,唐小菡始终怀着一份感恩的心。是因为有了煤,才有了煤矿,才有了千千万万的挖煤的人。在这以煤矿为职业的养家糊口的人当中,就有她的父兄。现在,二十岁的唐小菡也成了开滦煤矿的一名女工。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期,生活在开滦矿区的青年男子们要想找个下井挖煤的工作并不难,时不时地就会有橄榄枝伸向男人的手,把他们带进矿工的行列里。真正找不到工作的是矿工家的闺女们。矿工家的女孩子找工作有多难,只有她们自己知道。别看人们一直在大张旗鼓地高喊着妇女解放,从五四运动一直喊到现在,什么男女平等,妇女能顶半边天,其实大家都知道,男人和女人是不一样的。不能否认,好多领域当中都有女人出类拔萃,在男人的领域里,做出了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但是,这样的女人毕竟太微乎其微了。应该说,无论是生理方面还是心理方面,男人和女人都是两个不同的物种。
这种男女之间的差异,在矿区里表现的就更加明显,更加泾渭分明。那些繁重的体力劳动,绝对不是女人可以承受得了的,所以男人比女人强的观念,在矿区跟边远山区一样根深蒂固。当然,这也怨不得煤矿,古代人不是也这样认为吗?这是有证可考的。比如男字和女字。古仓颉造字的时候,男人的男字用了刚劲有力的七笔,而女人的女字就只给了简单的三笔,显然是漫不经心,潦潦草草。现在的人们一点都不比古人有进步,依然沿袭着古人的许多思维方式和行为准则。同样的条件,同样的分数,用人单位就是不愿意要女人,宁可降分、降段,也录取男人。看来,打破一些传统意义上的约定俗成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和许多矿工家的闺女相比,唐小菡是幸运的。小菡的父亲已经到了可以退休的年龄,按照当时矿上的规定,父亲办好退休手续以后,可以让一个子女接父亲的班,这在小菡她们家也算是大事了。这时候,小菡的哥哥唐小昕已经从插队的农村抽调回城,当了采煤区的工人。大弟弟正读高中,学习成绩优异,一心一意要考大学。小弟弟才读初中,并且两个弟弟明确表示,对接父亲的班不感兴趣,他们不想成为开滦的一员。这样,小菡就顺理成章地成了接父亲班的唯一人选。如果唐小菡她们家里正好有一个适龄的男孩没有工作,那么按照矿上的土政策,唐小菡就没有资格接父亲的班。煤矿里最缺的是下井挖煤的老板子,招工时首先考虑的当然是男工,由此人们知道矿区的男孩子想找个下井挖煤的工作不是难事,不会为了工作而发愁。正因为如此,家里有适龄的女孩的矿工退休时,就会千方百计地把顶工的机会让给闺女,让矿上的领导既头疼又无奈。唐小菡就曾听到矿上的一位领导说过,女工多了真让人受不了,又是产假又是哺乳期,麻烦,真是麻烦。
不管矿上的领导对女工多么反感,多么抱有成见,唐小菡顶替了父亲的工作,成了一名正式的开滦煤矿工人。而此时,小菡的许多女同学还在家里待业,被人们叫做待业青年。唐小菡到矿上上班的消息,让待业的同伴们羡慕不已。唐小菡的心情被喜悦一层层地包围着。怎一个激动与幸福啊。她被分配到了煤质科的选煤车间。
正式上班的第一天,劳资科的工作人员领着唐小菡她们去支领劳保用品。他们每人领到了一身蓝色劳动布工作服,一顶劳动布帽子,一付橡胶皮手套,还有一条大围裙,围裙好像是皮革做的。唐小菡把这一堆东西抱在怀里,怎么也想象不出自己将要干的是一项什么样的工作。劳资科的人把唐小菡她们二十几个女工交给了一个穿着工作服,带着工作帽的人,那身行头跟小菡她们刚刚领到手的一摸一样。令唐小菡想不到的是,这个人竟然是她的老邻居铁红。小菡一下子高兴的简直要手舞足蹈起来。庆幸自己刚上班就遇到了熟人,唐小菡听父亲说过,人熟是一宝。劳资科的人介绍说,这是三八女子选煤班的班长,你们以后就归她领导,一切听她的指挥。
自从那个寒冬腊月父亲伤亡以后,铁红就到矿上顶替父亲成了一名选煤女工。那一年,她十六岁。铁红的一切,唐小菡是多么熟悉呀。现在的铁红已经是个典型的煤矿女工的样子,她说话嗓门特别大,就像扯开了喊,那音调高的小菡只想捂住耳朵。走起路来也是风风火火。看见和她一起长大的老邻居唐小菡高兴地喊铁红姐,她居然只是跟小菡点了个头,连一张笑脸都没舍得给小菡。这让唐小菡心里多少有些失望和失落。不知为什么这失望和失落里面还夹杂着几许对铁红生出的敬佩。
铁红领着唐小菡她们到了选煤车间。车间是一座八层高的大楼房,铁红说这座楼叫选煤楼,这座黑不溜秋的楼高得让小菡她们害怕。小菡怕的不是楼高,她怕的是这楼梯。楼梯在楼的外面,是铁板焊成的,小菡她们要顺着楼梯爬到第五层时,才能到达他们工作的选煤车间。这里的一层楼,顶她们住宅楼的三层高。下面四层是另外的单位,有负责调车皮的,有给火车皮里面放煤的,有好多工人在这里忙碌着,铁红介绍说这是营运科的地盘。这里的工人们看到唐小菡她们这些面孔陌生的女孩子,知道她们是新来的女工,便有些好奇地朝着她们张望,还有人冲着她们扮着怪相吹起了口哨。这些人都穿着蓝色工作服,他们都有一个显著特征,就是全部满脸煤粉,像是刚从非洲大陆来的移民。
对于唐小菡她们来说,目前最大的困难是走楼梯。这些二十岁左右的女孩子们,谁见过这个阵势呀。第一层的时候无所谓,大家痛痛快快地就到了二层,第二层才走到一半,眼睛看着脚下,楼梯好像是悬在了半空,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她们有的止步不前,有的双手紧紧的抓住护栏,爹呀、妈呀的叫起来。走在小菡她们前面的铁红,就像走在平地上一样健步如飞。她回头看了小菡她们一眼,对她们的胆小如鼠好像不屑一顾,声音高昂地冲她们喊道:别往下看,抬起头一直往上走,第二天就习惯了。这是来挣钱,不是逛公园、打滑梯,别那么娇气,撒娇要撒对地方。铁红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小菡她们只好诈着胆子继续往上攀。此时,小菡的腿肚子抖得厉害,一会儿就转筋了。但小菡不是轻易肯服输的人,她走在女孩子们的最前面,紧紧地跟着铁红,尽量不让自己和铁红的距离拉得太远。同伴们开始有人小声嘀咕,哪里弄来个母老虎哇,这不是母夜叉吗!唐小菡知道,她们在说铁红。
唐小菡她们被领到了选煤车间。这个车间可真大啊。里面到处是机器的轰鸣声,到处是铁的撞击声,大白天里车间里面也亮着灯,灯都是瓦数很高的大灯泡。灯光下可以看见煤尘像小虫子一样飞来飞去。有几条大皮带不停地朝着一个方向运转,皮带上全是大块的煤和矸石,那条最长的皮带好像有一百多米长。
铁红告诉她们,选煤楼的正常运转与否,跟大井提升息息相关。大井不断地往上绞煤,皮带运输机就得不停的运转,而如果选煤楼的设备出现了故障,整个井口的正常提升也得停下来,所以,选煤楼这个岗位关系着矿上的产量,是一个非常关键的地方。
铁红说着,开始给唐小菡她们做示范,告诉她们工作应该怎么干。她们的工作其实很简单,只要有手的人都能干,就是站在皮带边上,把大块的矸石用手搬到矸石车里去。每条皮带边上特定的位置上都有两个特制的漏斗,漏斗下面就是矸石车。你只要把矸石扒拉到漏斗里,矸石自然就从这个漏斗掉进下面的矸石车皮里。每当有一块矸石掉进车里时,都会传来“砰”的一声巨大响声。由于矸石不断地被扒拉到火车皮里,砰砰的声音就不断地从车里传来,而小菡她们在楼上,车皮在楼下,那声音仿佛是从她们自己的脚下传上来的,所以每传来一声巨响,小菡就会不由自主地抬一下脚,心也跟着猛跳一下。小菡看明白了,这个选煤车间的工作环境不是太好,可以说很不好,噪音太大了。铁红说什么,小菡她们听不太清楚。小菡明白铁红为什么说话调门那么高了。
铁红扯着嗓子挺严肃地告诉小菡她们,她们这个工种叫手选工,这工种虽说没什么技术含量,但必要的常识还是要学习一下的。比如说,原煤从振动筛上,落到皮带上以后,不光矸石要扒拉出来,铁丝、铁块、铁片子,也得拣出来,还有木头和硫黄蛋子,同样得拣出来,目的当然是提高原煤质量。大块煤要用铁锤砸小,免得卡住破碎机。破碎机的下面就是装原煤的火车皮。一列火车皮装满了,就会有火车头把这列车皮原煤直接拉到目的地。铁红见小菡她们对她的介绍都表示听明白了,就接着说到了劳动保护。主要是工作时间必须戴帽子。长头发必须摁在帽子里,手上必须戴橡胶手套,同时,干活时也得系上皮围裙,围裙是皮面的,不容易被挂住、勾住,同时也省工作服。铁红最后总结似地说,这个工种性质就是这样,活计就是粗糙活计,但也有个巧劲在里面,只要干熟了,一点都不觉得累,这个工作最大的好处就是省脑子。
铁红的话让唐小菡忍不住地笑了一下,因为她知道铁红就怕用脑子,对于初中都没毕业的铁红来说,用脑子想问题,比干活累人多了。唐小菡四处打量着厂房,同时也用眼睛的余光扫着她的同伴。她发现这些和她一同来的女孩子们眼中望着不停转动的皮带运输机,以及皮带旁边正在干活的女工们。这些女工的脸上全是煤屑,连汗毛孔都被煤粉堵住了。有的女孩子脸上露出了陌生与惊恐的表情。唐小菡却觉得这没什么,洗个热水澡什么问题都解决了。从五岁就开始拣煤渣的小菡,对煤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亲切感,她觉得铁红都能干得如此出色,自己应该不会比铁红差。再说,窑工家的闺女有多少找不到工作呀!煤矿女孩子们最后的归宿,便是找个挖煤汉子嫁掉。如果有一份工作,特别是国营企业的工作,那性质就不一样了。
同样是嫁人,条件就会比没有工作的高出一大截子。目睹了周围没有工作的姐妹们的自卑与无奈,唐小菡对自己拥有一份工作有一种说不出的欢喜与欣慰。她非常看重这份工作,不管干什么,首先是她有了一份工作。脏点怕什么?累点怕什么?脱下工作服以后洗个热水澡,一切都不存在了,剩下的只有女伴们羡慕的目光和一个女孩子骄傲的心。况且自己所供职的企业又是那么赫赫有名。开滦煤矿的确是一家名声在外的国营大企业,是中国煤炭工业机械化生产的第一家,有中国第一佳矿之美誉,开启了中国近代煤炭工业之河的源头,已经有了一百多年的历史了,早几年走在大街上,随处可见“学大庆,赶开滦"这样的大幅宣传标语。在这样的企业里工作,唐小菡都高兴得快晕菜了,还挑什么工种呢?有头有脸的领导家的子女才挑工种,窑工家的孩子没有挑工种的习惯。一切听从组织分配的。
严厉的铁红
唐小菡在选煤车间一干就是三年。这三年,小菡早已经熟悉了这里的一切。现在走起悬空的铁板楼梯来,唐小菡她们早就不再害怕了,她也可以像铁红一样健步如飞。唐小菡干起活来手脚麻利,拣煤的速度连铁红都很佩服。但小菡没有想到,她与铁红相处的并不愉快,只要说到铁红,小菡心里就压抑不住的失望。因为小菡认为铁红跟她爸爸一样是个女法西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