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叔,我来接您喽!”一大早,小熊就来到了茂右卫门家的门前,身后还牵着一头牛。“先生让我来给您带路。今天您是客人,所以要坐着牛上山。请坐上去吧!”
小熊一边说着,一边把半兵卫写的邀请函递给藤吉郎。藤吉郎展开信,只见上面写道:
草庐病弱之身,承蒙阁下数次拜访,诚心之至,在下感喟不已。今日略备薄酒,以聊表寸心。静待阁下光临。
致尾州访客大人
栗原山隐士
看完信后,藤吉郎觉得其中的措辞稍有讥讽之意,尽管还未见到半兵卫其人,但由此信也不难看出对方是一个极其难对付的人。
“既然特意给我牵来了坐骑,我就不客气了!”说着,他就骑上了牛背。于是,小熊牵着牛向山里走去。正值秋高气爽之日,从南宫山到栗原山的天空十分晴朗。藤吉郎来到这儿后,还是第一次欣赏到如此明媚动人的山色。
不一会儿,他们就来到熟悉的土墙外。等在那里的正是那位清丽佳人。藤吉郎觉得,今天的阿优比任何时候都明艳照人。
“啊!您竟然亲自来迎接我。”藤吉郎慌忙跳下牛背,跟着阿优来到一间小屋,屋里只有他一个人。
耳边能听到流水从竹管滴落发出的叮咚之音。风儿穿过竹林,轻轻拍打在窗户上。周围是如此清幽、安适,真不愧为隐士居所。小屋的地板是用土块和一片片松木拼接而成的。屋内挂着的一幅字幅上写着一个“梦”字,看上去颇具禅韵。
“看来他生活得十分惬意啊!”见到此情此景,藤吉郎不由感叹着。同时,他也有些搞不懂主人的想法。这种幽静的地方,自己连三天都住不了。即使只待这么一会儿,他就已经开始觉得无聊了。即便耳边流过松风、鸟鸣之声,他心里想的却是洲股、小牧山,一想到这些他就热血沸腾。看来,“闲寂”一词与他是彻底无缘了。“哦,让您久等了!”藤吉郎的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年轻的声音,正是这里的主人竹中半兵卫发出的。藤吉郎之前就知道半兵卫十分年轻,此时他的声音越发加深了藤吉郎的这种感觉。
随后,主人坐在了末座,跟藤吉郎打招呼。藤吉郎慌忙起身说道:“在下实在不敢当,请您上座!初次见面,在下是尾州织田家的家臣木下。”
半兵卫打断了藤吉郎的话,柔声说道:“请您不必拘礼。想阁下今日到此,并非只为互道问候。”
听闻此言,藤吉郎突然感到很被动。一直善于在谈话中掌握主动权的藤吉郎,今天却被别人抢得了先机。
“在下就是这座草庵的主人半兵卫。欢迎您来做客!”“之前,在下多次叨扰,一定让您不胜其烦吧?”“哈哈哈!老实说,您的确给我添了不少麻烦。不过,像您这样的访客并不多见,我偶尔见一下就当解闷了。所以,请您不必客气。”说着,半兵卫换了一个座位,同时也请藤吉郎落座。“阁下几次来访,不知所为何事?这里不过是‘山中无长物,但闻山鸟音’的深山老林。”此时的半兵卫坐在下手座,眼含笑意,与对面的来客闲话家常。而藤吉郎却一直在毫无顾忌地打量着他。他心想:半兵卫看起来的确是体弱多病,整个人骨瘦如柴、面色苍白。不过,他的长相却十分英俊,可以说是目若朗星、唇红齿白。
看来,良好的成长环境才能孕育出与众不同的气质与外貌。看得出半兵卫是个十分安静的人。他说话声音很小,总是面带微笑。可是,半兵卫是否真像他的外表一样温文尔雅呢?对此,藤吉郎很是怀疑。
正如这山中景致,也许天气晴朗时,山谷、草木尽显安详、平和,人们可以尽情去山中游玩。可一旦暴风雨袭来,顿时山谷呼啸、草木呜咽,其凄厉无常自不必说。
“先生,在下是有事相求。”一时间,藤吉郎也被对方的微笑感染了,不禁向前挪了挪身子说道。
“其实,我是奉主公之命来请您出山。怎么样?您是否愿跟在下一同下山?隐居是年迈之人才会做的事。如果是泛泛之辈,自另当别论。可您如此年轻有为,却闲居山中,岂不有负时代之使命?在下相信,总有一天您会出来做官。与其为他人效力,不如辅佐我的主公织田信长大人。在下认为,天下无人能与织田家匹敌。在下到此地,就是请您出山辅佐织田家。您觉得如何?难道您不想再次驰骋沙场,一展雄姿吗?”
半兵卫只是笑而不答。尽管藤吉郎巧舌如簧,可遇到这样的对手,他的热情也丧失了大半。自己的一番雄辩就像风儿吹过柳枝一样,没留下一丝痕迹。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半兵卫到底有没有在听自己说话。
“……”于是,藤吉郎收住话题,等待着半兵卫开口。
藤吉郎相信,自己刚才的一番话句句发自肺腑,绝无半点虚伪与诡诈。“……”又过了一会儿,半兵卫的手边响起一阵呼呼的扇风声。原来,他刚才往身边的白瓷茶炉里添了三四块炭,现在正用一把风雅的唐朝团扇轻轻地扇着炉火。
很快,炉火就旺了起来。紧接着,茶壶的水开了。
在此之前,半兵卫早已用茶巾将主客的茶碗都擦拭干净。他一边听着沸水声,一边估算着水开的程度。他的手法十分娴熟,动作有条不紊。只是,一切程序进行得太过缓慢。
藤吉郎早已有些不耐烦,却找不到开口的时机。
仔细想来,自己的滔滔大论就像松风一样吹过半兵卫的耳边,对方似乎根本没听进去。
“刚才在下所言,不知先生意下如何?在下知道,简单许以高官厚禄断不能请得先生出山。所以,在下未敢提及。尾张现在虽为一小国,但我们主公将来肯定会成为天下霸主。除了信长大人,世间绝没有第二个人能成就如此伟业。在当今乱世,让您这样的饱学之士老死山中,实在让人痛惜不已。为了天下苍生,您也要出山啊!”
半兵卫一直正对藤吉郎坐着,听他说完后,半兵卫不由叹了口气,静静地举起茶盘说道:“无论如何,请先喝杯茶吧!”
说着,他用手托起一小杯茶,小口喝起来。他专心地品着茶,仿佛这之外的任何事都与他无关。
“木下大人。”“是。”
“您喜欢兰吗?春兰很美,但秋兰更美。”“兰?说起兰……”
“就是兰花。在距此三四里的深山处,有一处断壁悬崖,那里盛开着很多兰花,它们吸收日月之精华、天地之灵气,十分美丽动人。我曾让仆人小熊去那里移栽了一盆,您想看一看吗?”
“不、不用了!”藤吉郎忙开口阻止,“您不用麻烦了。我对兰花并不感兴趣。”
“哦,是这样啊!”“在下生来就是一介武夫。”
“学武之人偶尔感受一下兰花的娴雅气息,也不失为一件乐事。”“在下也知赏花种草可以修养身心,不过在下正值壮年、血气方刚,即使睡觉时想的也是驰骋沙场、建功立业。现在,在下不过是织田家的一个小人物,根本没心情去做这些闲事。”
“哦,是吗?您说得固然在理。不过,当你们为了功利疲于奔命之时,你们难道不觉得这样也是一种浪费吗?其实,隐士的生活自有凡人难以领会的深意。怎么样?您是否愿意舍弃洲股,也来这山中建一座草庵呢?”
藤吉郎心想,自己的诚实是不是显得太过愚蠢了?自己之所以没能说服对方,就是因为之前所言毫无智慧。看来仅凭诚意是很难打动人心的。
“我该怎么办呀?”藤吉郎默默地下了山,心里一筹莫展。最终,他也没想到说服半兵卫的办法,只能返回住所。“有什么了不起……”藤吉郎回头望了一眼大山,眼中充满反感。此刻的他,心中只剩下愤怒,已无任何留恋。今天初次见面,自己就被对方戏耍了一番,想想真是不甘心。
“不!我不会再去见他了!如果再见面,那肯定是在战场上,我会让半兵卫俯首称臣!”藤吉郎紧咬着嘴唇,默默在心里发誓。
他一边走一边想,自己几次三番入山求贤,简直到了卑躬屈膝、忍辱负重的地步,现在想想真是不值。
藤吉郎再次回头望了一眼大山。“臭蝈蝈!”他随口骂了一句。大概是半兵卫的苍白面孔和瘦弱身体让他想到了这个词。随后,藤吉郎愤然加快了脚步。
他拐过一个弯来到一处断崖附近,突然想起自己在半兵卫家时一直忍着没如厕。于是,他站到断崖边上尿了一泡尿。
一条白虹横空而下,随后化成了阵阵雾气。藤吉郎一脸茫然地仰望着天空,解完手后他又嘀咕了一句:“不能再犯傻了!”
随后,他快步返回了山脚下。一回到茂右卫门的家,他就大声喊道:
“桑十、桑十,没想到这次出门时间这么长,明天我们就回去吧!明天一早我们就出发哟!”
看到藤吉郎如此神采奕奕,佐屋桑十猜想主人与竹中半兵卫的谈话一定进行得很顺利,所以他也非常高兴。
当晚,藤吉郎和桑十与茂右卫门一家人吃了顿告别饭,然后就睡觉了。他已了无牵挂,所以睡得很香。甚至有好几次,桑十都被他的鼾声惊醒了。连旁人都看得出,藤吉郎每天来往于栗原山和农舍之间,身体和精神上的疲惫绝非一般人能承受的。现在,他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了!一想到这儿,就连桑十这样的铁骨男儿都不禁红了眼圈。
“一个人要想做出点成绩,可真不容易啊!”桑十深切体会到了主人的辛苦。可是,他却不知道这些辛苦最终已化为了泡影。
次日,天还蒙蒙亮时,藤吉郎就起身准备行装。随后,主仆二人离开了这片还沉浸在梦乡中的村庄。
“等一下,桑十!”突然,藤吉郎停住了脚步。他面朝东方,默默地站立着。只见整座栗原山沉浸在海水一般的朝雾中,漆黑一片。远处,一轮火红的太阳正徐徐升起。“不!是我错了!”藤吉郎嘀咕了一句。“我就是为了得到如此难得的人才,才来到这里的!正因为他是难得的人才,自然不会轻易被我说服!也许是我的诚意还不够。如此小气,如何能成就大业?”
想到这儿,他立刻回头对桑十说道:“桑十,我还要再去一次栗原山。——你先回尾张吧!”
没等桑十回答,他就沿着晨雾弥漫的山路,向山里走去。与以往不同,今天的藤吉郎早早就来到了山腰。这里距离半兵卫的草庵很近,是一片长满各种山花野草的湿地。“咦?”
突然,从对面传来人声。原来是半兵卫的妹妹阿优和小熊。只见阿优手挎竹篮,坐在牛背上,小熊在前面牵着牛。“吓我一跳!没想到是大叔您呀!先生说,您已经受够了他的气,今天不会再来了!”小熊的眼神里全是惊愕。
此时,阿优也从牛背上下来,跟藤吉郎打着招呼。小熊又说道:“大叔,今天您可不能去见先生哟!先生昨天见过您之后,半夜就发起烧来,今早他的身体还很不舒服。如果您现在去见他,我肯定会挨骂的!”
“你太失礼了!”听了小熊的话,阿优不由责怪道,并连声向藤吉郎道歉:“哥哥并不是因为和您见面而得病的。他只是略感风寒,今天才卧床不起。如果您有什么事,我可以代为转告。哥哥今天实在不便见客,还望您海涵!”
总之,阿优拒绝了藤吉郎的拜访。“既然如此,在下就不去打扰了……”藤吉郎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取出笔墨盒,在怀纸上写道:
闲中无闲事,寄情山鸟间。世间多幽暗,江山更寂寥。山云空无心,唯有自来去。何处埋忠骨,不限青山中。
他知道,这几行字根本称不上“诗”,只是用以明志的寥寥数语。写完后,藤吉郎又在末尾加了一句话:
山峦之云要飘向何方?是西方,还是东方?
“在下几次三番上门叨扰,想必你们一定暗自嘲笑我脸皮厚。不过,今天是最后一次了。我会在这儿静待先生的回复。如果在下最终没能完成使命,我就在这儿切腹自尽。请无论如何把这封信交给先生!”
与昨天相比,今天的藤吉郎显得更加严肃。他根本没想过把“切腹”作为游说手段,而是情不自禁地说出了口。
见此情景,阿优对藤吉郎的同情又加深一层。她拿着那封信来到了兄长的病榻前。
半兵卫拿过信看了一眼,什么也没说。随后的小半天里,他一直都在闭目养神。不一会儿,日头已经偏西。又过了一会儿,月亮已高挂在枝头。
“小熊!牵牛来!”半兵卫突然喊道。阿优看到哥哥要出门,不禁吓了一跳,连忙拿来布袄和长袍给哥哥穿上。
半兵卫穿戴整齐,就坐着牛出发了。在小熊的指引下,他们来到了那片湿地。在月光的映照下,主仆二人看到对面草地上坐着一个人,他就像和尚那样盘腿打坐,既不喝水也不吃东西。
藤吉郎选择的是一处绝佳的观察点,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半兵卫从牛背上下来,走过去,坐在了藤吉郎的面前。随后,他恭恭敬敬地低下头说道:“木下先生,今天实在是失礼了。在下不过是一个病弱的山野之人,何劳您如此看重,实在愧不敢当!古语云‘士为知己者死’,却从没有人对敌将如此恭敬,您的一片诚心在下铭记肺腑。不过,我半兵卫身为斋藤家家臣,断不会为织田家效力。我可以为您做事,我要将自己的身家性命都奉献给您。我来这儿,就是为了告诉您这些话。请您原谅我之前的种种无礼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