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霞只好把材料交出来。林荫接到手中看看,是去年的立案登记表,厚厚一叠。没等问,王霞在旁解释道:“这……这是秦志剑要我找的,他一会儿来取!”
“秦志剑?他要这些干什么?”
没等王霞回答,走廊里响起急促的脚步声,门忽的被推开,声进人进:“王霞,你给我找出来了吧……哎……林局长?!”
进来的人正是秦志剑,他一脚踏进来,看到林荫想退出去已经晚了,林荫叫住他问:“这么晚你来干什么?”
秦志剑:“我……没什么,找王霞核对几个数字!”
林荫掂掂手中的登记表:“是核对这个吗?你找它干什么?”
秦志剑看了王霞一眼,沉默片刻后直视着林荫说:“既然你知道了,我也就不隐瞒了。我要这些是为了让你知道真实情况……你自己看看吧,这些登记表就是去年清水市真实的治安形势,你数一数,一共有多少起案件,重大、特大都分得很清楚,再和总结上报的数字对照一下,就什么都清楚了!”
林荫狐疑的目光又望向王霞,王霞脸红红的说:“林局长,这两年,由于破案上不去,压力很大,局领导就……就……”
“怕什么,该怎么回事就怎么回事!”秦志剑大声说:“就在立案上耍手段,一些疑难的、破不了的案子就不立,这样,上边一看,清水公安局破案率很高,发案又很低,这形势不就一派大好吗,工作成绩也上来了,各级领导都满意……这些就是去年该立未立也未上报的刑事案件!”
怪不得,刚才看总结时觉得破案数少,和清水辖区人口不相符合,原来是这么回事。这两年,公安部和省公安厅再三强调,公安机关的严打斗争主要看破案绝对数,不再看破案率,清水为什么还要这样干呢?
秦志剑什么都明白,冷笑一声道:“虽然不看破案率,可案子发这么多,在那摆着破不了,心里也不舒服哇,这么大笔一勾,没了,心里的压力也就没了!”
一股火从心里升上来。林荫大声问“这个主意是谁出的?”
秦志剑又冷笑一声:“能是谁?我们小兵有这个权力吗?”
王霞吞吞吐吐说:“立案和上报必须经分管局长审批……”
“那曾局长呢?他知道不知道?”
秦志剑哼一声。“这不明摆着吗?在咱们清水公安局,你要是不同意的事,别人敢办吗?当然,他是一把手,水平高一点……王霞,他怎么说来着?”
王霞:“这……因为我每月都要造假,非常辛苦,有一回和牛局争论起来。曾局长听说后就到我办公室来,先安慰我,说当内勤不容易,然后就说,立案不实是个普遍问题,咱们要是太实了吃亏,只能采取技术手段……我还能说啥?”看一眼秦志剑。“是他后来暗中跟我说,要有职业良心,如果案子不立,连个记载都没有,将来需要时都没处核对去……我就瞒着牛局长,把往地区公安局报表中甩下来的,另外搞了一份立案登记表!”
林荫:“那……你们向领导提过意见吗?”
秦志剑苦笑一声:“要是不为提意见,我也不至于这个下场!”
林荫看着秦志剑。“什么意思?”
王霞瞪了秦志剑一眼:“你这是干什么,有话好好说呗!”对林荫:“林局长,去年初秦志剑就向曾局长和牛局长反映过这事,可没当事,后来……他就离开了刑警大队,调到办公室当了副主任!”
林荫看着秦志剑。“原来你还在刑警大队干过……难道就因为你提意见把调离了?”
秦志剑:“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罢了,他们早看我眼眶子发青了……这样也好,我走了,他们舒心了,我也眼不见心不烦!”
王霞在旁又说:“他原来是刑警大队副大队长,全局公认的的破案能手,文章写得也好,领导就以办公室缺写材料的为由,把他调去了!”
秦志剑:“说得可好听了,说这是提拔重用,说办公室没有主任,将来就由我当,可以晋到副科级……哼,我要是官迷,也不至于当警察了!”
林荫看着秦志剑悻悻的样子,心里闪过一丝疑问,郝正说他跟老曾关系好,看这样子并不是那回事啊!
林荫掂着手中的登记表又问王霞:“这就是那些被甩出的登记表?”
王霞点点头,眼睛看向秦志剑。
秦志剑:“这也不全,仅仅是报到内勤这儿来的,在办案人手里压下的和受害人没报的就不知道了。我让她把这些找出来,想搞个准确数字分析给你。现在你既然知道了,就自己看吧!”
林荫压着怒火,对秦志剑和王霞分别点头道声谢,欲向外走,刚到门口却被秦志剑叫住,眼睛盯着他的眼睛问:“林局长,咱们局今后的刑事报表该咋报,你应该有个态度哇。不然王霞为难哪!”
林荫迎着秦志剑的目光,说出四个字:“实事求是!”
“那……”王霞嗫嚅着说:“今年一二月压下不少案件咋处理呀?要是都补到三月,那发案一下就上来了,你压力可就大了……对,还有去年的、前年的,怎么办?”
林荫大声道:“压力再大也不能弄虚作假,有案不立,那是犯罪,凡够立案标准的,尤其是重特大案件都给我补上!”
林荫走出好一会儿,秦志剑和王霞才回过神来。王霞叹口气说:“看上去,这个局长还行!”
秦志剑眼睛闪过一道亮光,但片刻后又暗淡下来,冷笑一声。“这才哪儿到哪儿?不用多长时间,等案子攒多了破不了,吃不住劲儿了,也得要你技术处理了!”回到办公室,林荫用了一个来小时,才把拿来的立案登记表看出个大概,只觉心血上涌,不能自禁,“啪”地拍了一下桌子站起来,在地下急急地走来走去。
大略计算了一下,这些未立的案件几乎占全部发案的百分之三十,而且,不乏重特大案件。其中有一起案件,犯罪分子一夜盗窃工商局七个办公室,撬了四十多个抽屉,居然也没有立,还有杀人的,伤害的,抢劫的……“犯罪,简直是犯罪,是渎职……”
林荫气得在地上不停地走着,嘴里反复地说着这几个字。眼前浮现出牛明那精明的小眼睛,那白里透红方方正正的脸和紫色的嘴唇,浮现出老曾那油光光的黑脸,那黑亮黑亮的背头,觉得他们是那么可憎。妈的,老曾他一拍屁股走了,把这一切给自己扔下,上级又不了解,自己如果如实立案,发案数肯定要丰去,破案率肯定要下来,再把他未立的补上去,破案率就更低了。不知情的,会怎么看这一切?
可是,有什么办法?你能象他们那么干吗?那样良心能过得去吗?那么干,瞒得了一时,能瞒长久吗?就算能瞒下去,可这些案件不立,时间一长,谁还记得,那些犯罪分子不就逍遥法外了吗?
“妈的,犯罪,渎职……”
骂归骂,可这么办才好?向上级反映?前后任公安局长,你要真这么干,肯定会被人认为你整人。这年头就这样,是非是颠倒过来的,他们这么干没人说什么,你要反映他们,反会说你人品不好,会把你搞臭了。再说了,老曾上边有人是人所共知的,他能受到惩罚吗……还有,你要真揪起这件事来,会耗费大量精力,刚上任,还干不干别的工作了……咳,算了,把自己的屁股擦干净算了!
“叮铃铃……”
突然有电话铃声响起,林荫吓了一跳,可听了听却不是办公桌上的电话,再仔细一听,在怀中。怪了,手机刚配上就有人打进来,是谁呢?看看显示屏幕,不是本地号码,林荫按了“OK”,慢慢放到耳边:“喂……”
“哎呀,可找到你了,是林老弟吧?没听出来吗?我是老曾啊,你的前任……”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虽然没有好感,也得努力做出热情的声调:“啊,曾局长,您好,这么晚了还没休息……”
“别说了,给你办公室打了好几次电话也没人接,后来给郝正打了电话,知道了你的手机号码,才打通了……怎么样,感觉如何?妈的,清水太复杂,我可偿过滋味了,今后老弟有啥事不明白,问问大哥,没坏处……行了,咱也别绕弯子了,跟你讲个情,你今天拘了三个人是不是?能不能给大哥个面子,从轻处理。我要求的不过份,人已经拘了,再放出来也不是那么回事,能不能少拘两天,半个月太长了,五天怎么样……”
林荫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又激动起来:啊,你走了,把一屁股屎扔给我,还腆着脸来讲情。情绪带进了话里,语调也显得生硬:“曾局长,这恐怕不行,你是老公安局长了,咱们能这么执法吗?”
“你看你看,”老曾电话里说:“怪不得都说你不开面,还真不假。老弟,你别给我上法制课了,这又不是什么大案子,治安处罚,轻点重点又有什么……怎么,不行?好好,我不是清水公安局长了,说话不算数了,也不求你了。不过我老曾可得警告你老弟,我说过了,清水的事情相当复杂,我也曾经想秉公执法来着,可终于明白行不通,你要是这么干,哼……不是大哥吓唬你,好自为之吧!”
老曾放下了电话。
林荫知道,又得罪了一个人,得罪了前任,得罪了另外一个公安局长。低头不见抬头见,今后可咋处哇……第一个是交通局长蒋实全,第二个是市政法委副书记于海荣,第三个是地区政法委副书记何大来,第四个是宝山县公安局长老曾。到任刚大半天,就得罪了四个人,而且都是有权有势的人,是领导人物,今后还会得罪多少人呢?
陈副市长嘱咐说不要有压力,安心睡觉,可能没压力吗?能安心睡觉吗?能睡得着吗?
林荫看看墙上的石英钟,十点多了,该睡了,可一点睡意也没有。
一种强烈的孤独感袭来,攫住了他的身心。
电话铃声再次响起。又是谁?林荫有些畏惧地看了看电话,慢慢拿起。
电话里是个陌生的男声:“是林局长吗?”
林荫小心地回答:“是我,您是哪位?”
电话里的声音:“我是谁并不重要,你只要知道是一个正直的人,支持你的人就行了。而且我不是一个人,我代表一群人,代表那些个体车主和司机,代表很多清水下层老百姓……林局长,我们知道你今天拘留了大军子三个手下,我们都拥护你,感谢你,你做得对,做得好!”
林荫:“这,你……”
“你不要再问我是谁。”电话里的人说:“请听我说,你可能还不知道他们收的线费是怎么回事吧?本来,上路的车把该交的费已经都交了,可我们清水交通局把全市各条公路都承包给了大军子手下,哪个车要上路,跑哪条路,还得给他们交一笔上路费,他们只交一小部分给交通局,剩下就是自己的了。这纯粹是车匪路霸,根本就不是什么执行公务。我所以告诉你这些,是知道你一定会承受很大压力,谁再找你说情,你就把他们顶回去!”
原来是这么回事。
电话里继续说:“林局长,这些年,大军子他们把清水老百姓害苦了,希望你能主持正义,把他的罪行都挖出来,那时,老百姓会给你烧高香的。希望你好自为之,千万别辜负老百姓的心哪……好,太晚了,影响您休息了,再一次表示感谢!”
电话说撂就撂了,林荫想追问一下是谁都来不及。
虽然不知是谁,可心情却好转了不少,孤独的感觉一下冲淡了,远去了。一股热流从心中生起,暗暗对自己说:林荫,你可千万别辜负老百姓的期望,千万不能有辱使命啊!
看看表,快十一点了。确实该睡了,明天还有事。
然而,刚刚脱衣上床,床头柜上的串连电话又响起来。
又是谁,又是说情的?还有完没有!林荫再也忍不住,抓起话筒粗鲁地问:“谁,有什么事?”
电话里传来的却是女声:“怎么了?咋这动静啊?跟谁生气了?”
是听了十几年的声音。林荫这才松了口气,尽力把语气变得平和些:“啊,秀云哪,没什么,你还没睡?有什么事吗?”
妻子犹豫了一下:“是有点事,今天,我们纸箱厂的书记找我了,说他在清水有三个朋友被你给拘留了,求我说说情,我知道你的脾气,可书记再三让我跟你说,你看,你能不能轻点处理……”
火“忽”的从心底烧上了大脑,妈的,这也……憋了一天的怒火一下子都冲着妻子喷出去,林荫冲着话筒大叫起来:“不行,谁也不行,你就为这给我打电话呀,告诉你们那个书记,坚决不行,让他好好学学法律……”
秀云一下被震住了,懵了。好一会儿话筒里才传出她委屈的声音:“不行就不行呗,你这是干什么,吃枪药了咋的,冲我发什么邪火呀!”
林荫一想也是,咽了口吐沫,把怒火也咽了下去,努力改为温和的口吻:“啊,我不是对你,今天晚上烦透了,讲情的太多了,电话一个接一个,闹得我都没法睡觉了!”
秀云担心起来:“这是咋回事啊,都谁说情啊,你都给顶回去了吧……我知道你的脾气,要好好跟人家说,千万别发火!”
林荫不想让妻子担心,转了话题说:“没什么,你别惦念,哎,爸爸怎么样,他没事吧!”
妻子:“没事,天暖了,今天晚上咳嗽轻多了,你放心吧!”
林荫叹了口气:“我不在家,担子全落到你一个人身上,受累了!”
秀云轻笑一声:“咋客气起来了?”静了片刻,柔柔的声音传过来:“林荫,不知咋的,我今天晚上就是睡不着,老是……老是想你,我看,还是早点把家搬去吧!”
怒气不知不觉被温情所替代,林荫的口气也更温和了。“说这话也不害臊,都老夫老妻了……搬家的事得等一等,我刚来,哪有时间,忙出个头绪来再说吧,好,睡觉吧,晚安!”
妻子的电话使林荫的心中生出一丝温馨,心情也好转了不少,他看看表,十一点多了,这才关灯睡下。可是,一闭上眼睛,抱病在身的父亲,淘气而聪明的儿子,温柔体贴的妻子都浮现在眼前,不能不让他惦念,好久好久他才进入梦乡。林荫进入了梦乡,可清水市还有人没睡,其中就有三个人男人。他们聚集在一个大饭店的贵宾间里,眼前摆着的酒菜十分讲究,却没人动筷。看上去,他们已经唠了好一会儿,眼前的烟灰缸都满了,室内也满是烟雾。此时,一个人叹了口气,心有不甘地说:“看来只有这样了,他们蹲几天倒不要紧,可传出去人们会怎么想,叫我挂不住脸儿啊……妈的,这小子是软硬不吃啊。他到底是这种脾气还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呢?!”
第二个男子也干了眼前的酒,恨恨地说:“别抱幻想了,我多少知道他一些,他跟老曾不是一种人,在分局挂职锻炼时就把白山市的‘吴老三’收拾了。妈的,都怪于海荣那王八蛋,要不是他跟我争,何至于出现这种局面?听说,地委讨论干部时,有的领导就说,到处活动的人不应该用,姓林的不争不抢,人正派,应该选他这样的人。妈的,他于海荣也活该,我没上去他也白忙活一场……”
一听就知道说这话的人是谁,正是清水市公安局副局长牛明。他说完自己的事,他又关切对第一个汉子道:“‘老刀’他们拘了没什么了不得,也就半个月的事儿,好在我把话捎给了他们,不会乱说什么,就忍了吧,万一让他整出别的事就更麻烦了。对了,让赫刚远点跑着,躲一阵子,我放他的事千万不能跟别人说,还得告诉弟兄们,暂时都小心点,别让他抓住把柄,吃眼前亏!”
第一个汉子阴着脸听完没说话。年轻一些的第三个汉子却“啪”地将手中酒杯摔到地上:“我就不信邪,公安局长有啥了不起?妈的,跟我们弟兄过不去没他好果子吃。我看,前这事不能这么拉倒,等一会儿我让几个弟兄去找老杨爷俩,他们要是不咬,也不会有这事,得让他们明白明白,不然,他们会反天的!”
第一个男人急忙阻止:“你别又耍疯,现在和以前不同了,他不管怎么说也是公安局长,又新官上任,跟他硬干吃亏,咱们还得跟他来软的,先礼后兵。当初老曾不也装了一阵儿吗?最后还不成了咱们的人,对他也得先用这招儿……牛哥,你也注意点,和他搞得太僵不好……行了,兵来将挡,水来土屯,别太当回事。天不早了,你也别回去了,先泡一泡,然后按摩一下,新招了两个小姐,有点绝活儿……”
牛明感兴趣地听完,想了一下挥手道:“不回去就不回去,他姓林的还能把我鸡巴咬下去?该玩玩,该乐乐,他能怎么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