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临走前给清水人民一个交代吧
(2001年1月14日至22日)
1
到处响起孩子们鞭炮的“噼啪”声,街道上的人车一天比一天多起来,市场、商家出现了热销的局面。“年味”一天比一天浓郁。中国人民最重视的传统节日春节就要到了。
林荫却以阴郁的心情迎接这个春节的到来。他有一种感觉,这是自己在清水过的最后一个春节。
方政委的心情也不好,他明白林荫的处境,想方设法帮助他,力图扭转局面。直到腊月二十,他才想到一个认为不错的主意。上班铃刚响过,他就走进林荫的办公室,说:“春节马上就到了,咱们得走动走动啊!”
林荫一时没明白过来:“什么走动走动?”
方政委解释道:“这是惯例,每年到这个时候,局主要领导都到地区和市有关领导家提前拜年……你能明白吧,就是送礼。老曾在的时候年年这么做,其实,也不是咱们公安一家,都这么干……这对改变你的处境也有好处。通过走动,跟有关领导说说心里话,使他们对你有所了解,融洽融洽关系,争取他们的支持……”
明白了。林荫知道方政委是为自己好,可还是生出压抑不住的反感。难道我要靠这些来保公安局长的乌纱帽?笑话。那就不是我林荫了,我也不至于陷于今天这种困境。不,我不干。这算什么?是不是行贿?再说了,送什么、送多少合适……方政委猜到了林荫的内心活动,在旁说:“林荫,你别钻牛角尖。别的地方我不知道,最起码,在清水几乎每个大科局的领导都这么干。我帮你设计了一下,市里主要是四个人,万书记、洪市长、许副书记和于海荣。洪市长和许副书记不用太多,买点东西就行,吃的喝的用都可以,每人几百元就够了,意思意思。许副书记胆小,不贪,据说洪市长更不收礼,可他不收是他不收,我们得送。这两位领导都挺正派,对咱们也不错,表示一下,让他们知道咱们的心意就行了。对万书记和于海荣得多出点血。于海荣那人贪,少两千元他肯定不高兴,觉得瞧不起他,可太多了对咱们也不好,就两千吧。万书记……老曾在时,每年都是五千,有一年还送了一万,我看,你就送五千吧。还有地委和行署的领导,谷局长多少也表示点……”
林荫越听越发毛。天哪,这加到一起得多少钱?不等方政委说完就摆手:“行了行了我的政委,你别说了,我不能这么办,调查组刚查完几天啊,这不是行贿吗?再说了,我就是想送也没这笔钱哪?加到一起有多少?我两年的工资也不够哇,送完了我家的日子怎么过?”
方政委听这话乐了:“林荫,你是真不明白还是装的呀?谁拿自己钱送啊?用单位的钱。谁都理解,没人说啥的,也不会有人查……再说了,这种钱谁敢查呀?你没听说吗,万书记女儿结婚时,市粮库主任送礼五千元公然入帐,审计局审计时发现了,连屁都没敢放一个!”
愤怒又从心中升起:怎么,用公款送礼?怪不得都这么大方!老曾这些年送出多少了?怪不得他工作干得这个熊样儿,官还照当。妈的,公家送礼,个人得利,这算什么事呢?我要是也这么干,和他这种人还有什么区别?他坚决地摇头:“不行,方政委,我知道你是为我着想,我感谢你的关心。可我绝不干这种事。我林荫凭自己的能力和工作当官,如果凭这个,我宁可不当这公安局长!”
方政委听完,轻轻叹了口气。片刻后说:“林荫哪,你既然这么想,我就不说了。其实,我也反感这么做,可有什么办法呢?这就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呀。你要知道,按照惯例,过完年就得研究干部,到时……如果你真的走了,我也不干了,主动退二线……可总是心有不甘,我们这一年拳打脚踢,好不容易打开局面,就这么放弃了?再说了,咱们还有很多要做的事没做呀,如果你走了,我退了,高兴的是谁呢?最高兴的肯定是大军子。你真的就甘心吗?!”
林荫当然不甘心。他要利用这最后的时间进行最后一搏,而且,已经有了一个很好的思路。
他把想法对方政委谈了,方政委很受鼓舞:“好,我完全支持你。如果真能成功,我们就是下去了也心里痛快。只是一定要注意保密!”
方政委离开后,林荫给谷局长打了电话,谈了自己的想法。谷局长思考片刻也完全同意,还说:“我立刻要刑侦支队和技术处介入!”
2
随着春节临近,清水公安局甚至清水市有关阶层,都已经传开林荫即将离任的消息。有的甚至说得活灵活现。说地委常委几位核心成员已经串联过并形成一致意见,林荫调离清水市公安局,回地区公安局,挂起来当调研员,暂不任命具体职务。而另外一条消息则是:万书记将提为行署副专员。
林荫的表现似乎也证明了这一点。他已经不象从前那么忙了,明显地放松下来,时常各个办公室走一走,与大家打打招呼,甚至毫不忌讳地感叹说,这是在清水公安局最后几天了,还就平时对同志们要求过严表示歉意。聘任制施行后分离的不合格民警培训班也解散了,所有民警都安排了职务,也包括交警大队的尉敬生,只不过没再让他管车辆落户罢了。更令人感慨的是,有些平时他肯定要管的事,也不怎么管了。这不,年关临近,大军子雇佣的世纪工程施工队因为没领到钱,一些雇佣人员要闹事,被大军子指使暴徒一顿毒打,受害人找到公安局,林荫也只说是经济纠纷引起的,要他们去法院控告或者找市领导反映。
这哪还象平时那个疾恶如仇的公安局长林荫?
更有甚者,这天,纪检书记老靳找到他气呼呼地说:“林局长,我儿子让赵铁军打了,你管不管……”
原来,老靳的儿子上街碰到了赵铁军和两个赖子,被劈面揪住:“妈的,你爹还活着吧,他还想整我不了?我得感谢他呀,越整我越发达,不然怎么能到税务局?这比公安局强多了,待遇又好,到哪儿都是大爷……怎么,你还没工作?找你老爹要哇,他那么坚持原则,共产党还不给他儿子安排个工作?”说完就是一顿拳打脚踢,打完又让他到公安局报案:“你快找你老爹去吧,让他找姓林的,不然,晚几天在清水就找不到他了!”说完哈哈大笑离去。
林荫听后气得够呛,可表现出来的却只是淡淡一笑:“这没什么了不起。你也是局领导,直接找辖区派出所吧,该怎么办怎么办。不过,这连伤害都够不上,恐怕不好严处!”
老靳气得指着林荫嘴唇哆嗦着道:“你……林荫,你难道真的认输了,你……你……”
林荫心里很同情老靳,可嘴上还是说:“你知道,我在清水公安已经呆不了几天了,这种时候……对了,你还是找周副局长吧,看他是啥意见!”
老靳气得再也不说话,愤愤地掉头而去。
这天,林荫还特意找到办公室副主任郝正说:“郝主任,你这一年来没少支持我工作,却一直没提起来,对不起你呀!”
郝正嘴里说着“哪里哪里”,心里却暗骂:妈的,你也有这一天!早知今日,何必当初那么狂,搞什么改革,聘任,怎么样,这回把自己改革完了吧,你聘任这个聘任那个,看这回谁聘任你?当初,我求你你不帮忙,现在想巴结我?晚了……哎,不过,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小子岁数还不算大,也他妈确实有两下子,不知啥时又窜起来了,不能公开得罪他,要整他也得暗中下手,就象上回似的。怎么样,调查组虽然没调查出啥问题来,可也把他祸害够呛。他傻狍子哪里知道,那些材料多是我郝正提供的?!
想到这里,郝正满脸堆笑:“哪里哪里,林局长你可别这么说,其实我最佩服你了,你不但人正派,能力也强。瞧,你来仅一年时间,咱局里变化多大?别的不说,就看这破案数和破案率吧,比去年上升多少?还有”‘双评’,去年倒数第一,今年一下子就干到了第七名,您要再干上一年,进前三肯定没问题……”
林荫已经看透郝正的为人,知道他在虚乎自己,可听了心里依然很高兴。是的,这一年的工作虽然得罪了很多人,可工作成绩却是不可否认的。破案绝对数几乎达到去掉的两倍,破获的大要案就更不用说了。破案率提高了十多个百分点,而且这是在如实立案情况下的数字。唯一不足的是发案没有明显下降,甚至还有所上升,这也是如实立案的结果,实际发案与去年相比要少得多。而社会危害严重的几类案件,更是明显降低。“双评”更不用说了,在全市四十七个参评单位中,从去年的倒数第一一下窜到正数第七,在全区十二个县市区公安局和分局中名列第一。而且,据可靠渠道消息反馈,不满意票有相当一部分是在市委和少数科局乡镇领导画的。这就说明,绝大多数清水人民对公安局的工作是满意的,对自己是满意的。
郝正看着林荫的脸色,揣测着他的心理活动,看到他脸上的喜悦和骄傲之色,心里暗骂:“妈的,别太高兴了,你可是马上就要滚的人了!”转换了口气说:“只是太可惜了,象你这么好的公安局长,为啥就不让你干长呢?都说你过完年就走……林局长,你得往上反映反映啊,象你这样的好局长上哪儿找去呀,你走了,清水恐怕再也没有你这样的公安局长了……林局长,这是真的吗?是不是瞎传哪?”
郝正说着眼睛盯住林荫的脸,观察他的神色和反映。林荫叹口气,默默点了点头说:“都是真的,过完年我就要离开了……郝主任,你最后再为我服务一次,给我预备几个纸壳箱,我得收拾东西!”
郝正连连答应。待林荫出去后,高兴得在地上转了好几个圈,接着飞快地转出去,把风吹遍每一个人的耳朵。
3
一月十七日,腊月二十三,小年。下午二时,林荫主持召开一个短短的党委会。会上他说:“大家忙了一年,今天就两顿饭吧,三点下班。不过,牛局长,你要把值班安排好,别出问题……对了,春节值班也要安排好。至于领导值班,就把我安排在三十晚上吧,初一我就回白山,这恐怕是我最后一次值班了……还有,这段时间我想放松一下,局里的工作就由方政委主持吧,从现在到过年,没有什么特殊的事就不要请示我了,大家商量着定,只是别出大事,让我平安离开清水!”
他说得很真诚,语调平静,但透出内心的忧伤与失望。大家听了都挺不得劲儿,只有一些无用的安慰。林荫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散会后,大家都回家了。公安局大楼里只留下几个值班人员,显得特别寂静。方政委、老靳、黎树林等人都约他去家里吃饭,林荫不愿意打扰人家的团聚,坚决拒绝了,说要和110巡警备勤中队人员在小食堂吃。可是,人们散去后,小食堂吃饭还要等上一阵儿,在这段时间里他不知干什么才好,只能一个人孤独地坐在办公室里,品尝着这别样的滋味。
早就听秦志剑等人说过,每到的逢年过节前夕,都会有很多局内局外人给局长送礼。老曾在时,仅过年的几天就能收几万元。林荫听了为之吃惊。因此在全局大会上痛斥了这种行为,并在中秋节时把送礼的两个同志狠狠批评了一通,才煞住这股风。这回好,自己要离任的风吹遍全城,想让人送礼都没有了。此时,还真希望有人上门看望一下,即使送点礼,只要不过份,也可以收下,因为这也是一个安慰,证明我林荫在清水并不是没有一点人缘。然而,这已经不可能了。
可是,他想错了。就在这个时候,办公室外面响起脚步声,而且还不是一个人的脚步,接着,门被轻轻敲响。林荫一下站起来,热切地应答道:“进来,快……”
先进来的是一个中年警察,身材高大而消瘦,手里拎着一个挺大的编织袋,接着是一个女人,手中牵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儿。三人望着林荫,都一时说不出话来,脸上却都挂着真诚的笑容。
林荫只觉眼睛一亮,脱口叫出:“严德才……是你……”
真的是严德才。看上去,他虽然消瘦,但脸色比从前好多了。林荫急忙让这一家三口坐下,一边给他们倒水,一边急急地询问:“德才,怎么样,身体还好吗?”
严德才半个屁股坐在沙发上,一边接水杯一边回答:“谢谢林局长关心,好多了。动手术后修养了三个多月,实在呆不住,就又上班了。前些日子去省里又拍了片子,医生说我身体素质好,恢复得比别人快得多,切除的胃已经恢复二分之一了。现在每天吃个五六顿饭就行了,明年下半年基本就能恢复正常!”
严德才妻子接着说:“林局长,要不是你,德才恐怕……我们这个家也完了,你的恩情我们一辈子也忘不了啊,真没想到,德才摊上你这样一个好局长……”
女人一说就动感情,说着说着说不下去了,手遮住了眼睛。
林荫心里感到极大的温暖。他知道,面前这对夫妻是真诚的。他不想以恩人自居,可是,自己做的好事产生了好的效果,也真的令人高兴。他们没有忘记这一切,这个时候来看自己,更令人感动。
严德才夫妇都是老实人,简单唠了几句闲喀就站起来,严德才把手中的编织袋往前挪了挪,不连贯地说:“林局长,过年了,我们……包了点粘豆包,请您收下……还有点榛子,是我爱人上山采的……”
严德才妻子接过来说:“俺们也没什么送的,再说,俺也看出来了,你……不是那种人,就这点心意吧。您把它拿回家,给家里人吃!”
林荫能说什么呢?他发自内心地说:“好,我收下,一定收下,德才,谢谢你,多保重,一定多保重!”又摸摸小男孩儿的头:“好好学习啊,将来有出息!”悄悄把一百元钱塞到孩子的口袋里。
严德才一家走了好一会儿,林荫还陷在温情中。这一家三口人,极大地慰籍了他的心。
他没有想到的是,这只是刚刚开始。严德才一家走了不大一会儿,走廊里又响起脚步声,门又被敲响。然后两个人走进屋子。当林荫看清来人时,身子象电打了一般,猛然站起:“你……是你们……快,请坐!”
进来的是一个女人和一个小男孩儿,他们的手臂上还佩着黑纱。
他们是黄建强的妻子和儿子。
看到他们,林荫泪水顿时欲夺眶而出,好不容易才控制住。
他已经跟方政委商量了,年前要去看望这对母子,可还一直没办。除了忙之外,两人的心中都有强烈的为难情绪。他们都知道应该常去看望她们,又不敢去,因为他们无法面对一个警察的遗孀和遗孤,那实在是太痛苦了。可是,现在她们自己来了。
黄建强妻子更瘦了,瘦得给人以弱不经风的感觉。可是,林荫听说了,这个坚强的女人还在坚持上班,坚持给学生上课。或许,她是以此来淡忘和排遗那刻骨铭心的痛苦。
此时,她们来干什么?
黄建强妻子手中拿着个小包,看上去轻飘飘的。她勉强笑了一下,有点害羞地说:“林局长,你别笑话我们。建强虽然走了,可仍然感谢你,如果不是你,或许他还在狱中,或许已经被判了刑,他也不会死得这样轰轰烈烈。建强他不会说啥,可心里一直感激你,活着的时候说过,过年时一定来看你,我们知道你不是那种人,可是,我……我织了件毛衣,这是我和建强商量好的,您一定收下!”
林荫忽然猛烈地抽泣了一声。泪眼中,他看见黄建强妻子从小包里拿出一件毛衣,那是一针一针用手织出来的。看上去很厚,花纹也设计得很好。
林荫流泪摇手说:“不,不,我不能收,你快拿回去,我不能收,你怎么给我织毛衣呀,我对不起你们哪,对不起建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