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出点味道来了,林荫的心渐渐往下沉去。他这时才意识到,赵副主任来清水并不象他说的那样是来搞什么调研。然而,真是高级干部,确实有水平,无论有什么目的,什么居心,都能振振有辞,有理有据,永远是真理在手,正义在胸。这也是我们社会可悲的一面,无论党和国家制定了多好的方针路线,出台了什么政策,可在实际执行起来时,往往被曲解,为个人所用。林荫想起前两年看过的一本经济理论书,里边就说,改革最后的结果可能会远远偏离改革者当初设计的目标,甚至相反。因为,在改革的路上有无数大大小小的陷井,而这些陷井往往是改革路线的执行者设下的,于是,改革者要前进,只好绕开陷井,可是陷井太多,绕来绕去最后迷失了方向甚至走向了相反的方向,到那时候,改革的发起者又成了罪人……真是太可悲了。瞧,现在不就是这样吗?国家发展个体私营经济的政策是好的,可大军子他算什么东西?他是巧取豪夺,破坏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如果这样的人不遏制,不打击,将给我们的国家和百姓带来严重的灾难!
林荫心里辩论的时候,赵副主任已经说得越来越直接了:“……对了,你们清水的个体私营企业很活跃,这很好。不用说别的,坐在我旁边的郑光军就是证明,他能当上人大代表,还是常委,就说明清水市委市政府对私营企业家是重视的,是支持的。可是,并不是每个人都这样做了。据我所知,有的人就想方设法打击迫害,有的还是执法部门,这怎么能行?对这种行为,要坚决制止。我现在就表个态,对私营企业,我坚决保驾护航,对光华集团,我坚决保驾护航。谁要和光华集团过不去,我就和他过不去。我现在不管干部了,可我还有建议权,对了,白山地委领导也来了。我送给你们七个字:‘不换思想就换人’,你们在任用干部上一定要注意这一点,把这一条做为一个原则。我现在就给光华集团和清水的私营企业家们撑腰,今后谁再欺负你们,就反映给市委市政府,如果市委市政府不管,就反映给地委行署,他们再不管,可以直接向我反映,我找他们算帐……”
时间距离黄昏还早,可是,林荫却觉得屋子忽然变得昏暗起来。那种身心无力的感觉再一次攫住了身心。
夜里,林荫就住在赵副主任斜对个儿的客房里。因为要警卫,不能出一点差错,整夜没敢脱衣服,也就目睹了都有哪些人出入赵副主任的客房。九点前主要是地区和市里的领导,九点后,赵副主任把他们送出来,说要休息,坚决地要他们离开。可快到十点时大军子却来了,钻进屋子直到午夜才离开,赵副主任一直将他送出宾馆。一边走还一边大声说:“好,好,今后有什么事你就找我!”而对履行警卫职责的林荫却理也不理。
对此,林荫已经接受了,习惯了,认可了。他现在想的只是如何完成警卫任务,不要出事。
小心没大错,还真的差点出了事。
3
事情出在翌日清晨。当时,熬了一夜的林荫实在太困了,就合衣倒在床上。可刚合上眼睛,就隐隐听到外面有人叫着:“站住,干什么的……”接着是另外一个人的声音:“放开我,你们干什么,我有权力向领导反映问题,我是人大代表,我有权力见他……”
坏了!
林荫一跃而起,快步奔出,见门外有一个男子正被魏科长和两个民警拖向远处。男子回头看见林荫冲他叫了起来:“林局长,你们要干什么,你们凭什么不让我见赵主任,快放开我……”
原来是王立民,那个交通局工会主席。林荫已经听说,群体事件后,他受到了严厉处分,被撤消工会主席职务不说,还给予留党查看处分,要不是洪市长和许副书记保护,几乎被开除党籍。万书记还指示公检法三机关追究其法律责任,因证据不足才勉强做罢。据说,市委已经要求市人大撤消其人大代表职务,人大因为还没开会,所以还没有执行。谁也没想到,他这时候出现在这里,如果不是魏科长他们发现及时,差点被他混进宾馆。
不管王立民怎么嚷,魏科长他们也不理睬,拖着他迅速出了大院,塞进警车里。林荫赶过来问是怎么回事,魏科长喘吁吁地说:“谁能想到,他翻过两米多高的大墙跳进宾馆院子,好在要进门时被我发现了,问他干什么,他也不回答,直劲儿往里闯,被我们按住了!”
王立民被两个民警按在车里,还在叫喊:“林局长,你们要干什么,我是人大代表,我有权力见人大领导,你们这样做是侵犯我的权力,快放开我,林局长,你怎么也这样……”
林荫被说得心中不知是啥滋味。经过那次群体事件,他对王立民产生了几分好感,听说他受处分后,也产生了几分同情,他现在说的话也完全在理。想一想吧,一个市人大代表要见省人大副主任,有什么不可呢?即使是反映问题,是告状,不也是他的权力吗?自己的本心是完全同情并支持他的,可在实际行动中却不得不起相反的作用。想了想,他让车里的两个民警下来,自己钻进车去,与王立民并肩坐在后排,劝他说:“王主席,请你原谅,你要见赵副主任也可以,那得等天亮啊,现在他还没起床……”
王立民没等林荫说完就吵嚷道:“难道我不想在天亮见他吗?这是被你们逼的!我一个人大代表,见人大领导是正大光明的事,为什么不许我见?你们里三层外三层的保卫着,生怕群众接触他,他怎么能听到人民群众的呼声,怎么能代表人民群众利益?我是没办法才这样做的,心想着,熬了一夜,你们警惕性该松了,谁知你们警察太忠心了,这回,你们及时制止了一个人大代表上访,一定会受到表彰奖励的!”
林荫为难地说:“王主席,请你理解,我们是执行市委的指示……”
“市委?”王立民讽刺地说:“什么市委,还不是万大老板一个人?林局长我也跟你说句实话,我都听说很长时间了,万大老板对你很不满意,已经多次向地委反映了,你在清水的日子也呆不长了,你还这么忠心维护他干什么?”
看来,这个消息恐怕已经在全市各阶层传了很长时间了,现在通过王立民的嘴毫不遮掩地说出来,是那么刺激,那么不能容忍。林荫忍不住用讽刺的语调道:“王主席,你还是关心一下自己吧,我的事不用你操心,只要我在位一天,就要履行职责一天!”
王立民冷笑一声:“你履行的是什么职责?是把人民同领导隔离开的职责吗?林局长,实在对不起,我刚才的话太刺激了,我向你道歉。其实,我不希望你离开,恰恰相反,我希望你能在清水呆的时间长一些。”看看林荫脸色,口气变得真诚和缓了:“你知道吗,自你来之后,给很多人带来了希望,也包括我。我理解你,也希望你别向我学,保护好自己。你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清水的老百姓……对了,你还记得吗,你来不久的一天晚上,我曾经给你打过电话,当时,也曾要你多保重……”
嗯……
林荫想起来了。“对,对,啊,那是你呀,你反映的是车匪路霸问题……”
见林荫想了起来,王立民很高兴,他说:“从那件事上我就看出你是个合格的公安局长,你第二天就进行了部署,派人调查。你后来又查处了皇朝大酒楼,我就更认识到你的为人。也正因此,才给你打那个电话。在前些日子那起群体事件中也是如此,你虽然身不由己,可我们仍然感到你是同情工人的。我觉得,我们的心应该是相通的……”
车里的气氛渐渐变得融洽了,两人的关系也拉近了。王立民不再挣扎着要下车。他叹了口气说:“行了,现在我想开了,也不见赵主任了,那给你添麻烦……这样吧,我有一封信,你能不能转交给他?”
王立民说着从怀中拿出一封信,“其实我也知道,即使我见到了赵主任,也不能让我有说话的时间,因此把要说的话都写在信上,麻烦你交给他……对了,这能不能给你带来麻烦?要不就算了……”
林荫很为难。万书记指示过,不但不许任何人随意接近,也不许送进信去,如果发现即时截获,交给万书记本人。自己要是替王立民转这封信,无疑是犯了规矩。可是,你能拒绝他吗?能欺骗他吗?人大代表给人大领导写信犯哪家规矩了,转就转,既然在清水呆不了几天了,再违反他一次又能怎么样?想到这里,林荫接过信说:“王主席你放心,我一定送到!”
王立民轻轻笑了一声,声音也放低了:“林局长,别这么叫了,我已经被撤职,再不是什么主席了!”
林荫心里说:“不,您是一个合格的工会主席,因为你真正代表了工人利益!”可终究相交不深,自己的身份也不同,不敢说出心里话,只好改口说:“我觉得,是不是主席无所谓,关键是做人。我觉得,你……你是个挺难得的人。希望你和那些司机能理解我的难处!”
“这你不用解释,”王立民急忙说:“你是什么样的人,工人们都清楚。要不,我也不会对你这个态度。不过我也要告诉你,对有些所谓的‘市委’指示也不要当一回事。譬如说我吧,我的工会主席是经过交通系统职工大会选举产生的,他万大老板凭什么撤我的职?他有什么权力,这是不是违反工会法。我写的这封信里就有这方面的内容。我倒不在乎当不当这工会主席,可我要讲这个理儿,就象秋菊打官司似的,得给我个说法!”
林荫一想,王立民的话还真对。可是,对的话太多了,又能起什么作用呢?对的往往还要服从错的,这就是清水的现实。
王立民把要说的话说完就下了车:“行了林局长,我要跟你在一起呆时间长,会给你带来不利影响,麻烦你把信交给赵主任就行了!”
王立民走后,林荫拿着他留下的信,思想上斗争了好一会儿,最终决定了怎么做。回到宾馆,正好赵副主任起床走出来,他迎上前去,把信交给了他。赵副主任接过信一愣,听完林荫的介绍,锐利的目光打量他一下,转身回了客房。
赵副主任在清水的调研只呆了二十多个小时,上午十时许,他就登上了返程的路。象迎接他来的时候一样,地区和市领导把他送到城外路口,林荫带着弟兄们在前面开路。到路口停下后,赵副主任与各位领导一一握手告别,看上去,他的脸色不如昨天刚来的时候好,甚至跟大军子也没说过多的话,就钻进车内绝尘而去。
4
地区领导下午也返回了白山。公安局的警卫任务总算完成了,林荫松了口气。他觉得,这个任务比什么任务都累人。送走地区领导后,他觉得应该跟万书记谈谈替王立民转信的事,不想万书记一接电话就发了火:“不用解释,解释什么?你到底想干什么,干了什么,你自己清楚。你知道王立民那封信里写的什么?他把清水说得一团漆黑,简直连国民党统治都不如,把赵主任气坏了……你还有没有点党性原则,有没有一点政治意识?好,我这市委书记管不了你公安局长,我不管行吧,今后,你不要再请示我,你爱怎么干怎么干……告诉你,我一向堂堂正正,不背后整人,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要犯我,我必犯人,咱们今后就走着瞧……”
一种冰凉的感觉从尾椎麻酥酥地顺着脊背爬上来。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恐惧。一个市委书记对手下的公安局长说出这种话,谁也不可能无动于衷。可是,怒火马上又取代了恐惧:我到底犯了什么错误?你市委书记怎么了,市委书记就可以拿错误当真理说,就可以以势压人。不就是不当这公安局长吗?有什么了不起?想到这儿,他忍不住抢话道:“万书记,我不知道自己到底犯了什么错误。党章国法中哪条规定,人大代表不许给上级人大领导反映问题,不准别人给他转信。我明白你的意思,你爱怎么办怎么办,我问心无愧,我对得起自己的职责,对得起清水老百姓,我做好了各种思想准备……”
没等他话说完,对方“啪”的把电话放了。
林荫却好久才慢慢把话筒放下,站在那里好久没动,感到心向无底的深渊沉去。他知道,那些传言很快就会成为现实,自己真的在清水呆不了几天了,在公安局的位置上坐不了几天了。
直到晚上,林荫才跟许副书记通了电话。许副书记安慰他说:“你别瞎想,万书记发脾气了不假,可也不见得要怎么着……对了,你知道万书记为什么那么生气吗?王立民那封信里除了反映他自己的事,还涉及到世纪工程和大军子的一些事,而且说得很有道理,要不,赵副主任怎么会这么着急离开……其实,真应该有人把这些事向上反映反映,你做得对,别后悔!”
可是,对又有什么用?对的事情多了,可胜利却往往是错的一方。这时,他忽然想起陈副市长说过的话,在近几年的一些公安题材的小说和影视剧里,反面角色、腐败分子虽然有领导,但往往是副手,或者是副市长,或者是副书记,而主要领导往往是正面形象。谁能想到,自己面临的情况要比文学作品中描绘的情形严峻得多呀!
怎么办?
林荫想了很久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最后的结论是: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反正,只要自己在位一天,就要履行职责一天。
果然,风再度刮起,说地委年后研究干部,清水公安局领导班子调动已经纳入重要议程。风也刮到了林荫耳中,使他更加感到时间的紧迫。
他觉得,应该在任职期间解决应该解决的问题。否则,那将是终生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