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门就是个宽敞的大厅,拥挤着很多人,一些人正奔向接待处的巴台,把一叠叠钞票递过去。巴台后边,有两个财会人员忙着点钱记帐。左边,靠墙摆着一大溜祝贺的牌匾,上边都写着什么“兴旺”、“发财”字样。林荫扫了一眼,见落款处有大桥镇党委、政府的,还有派出所的。猛然间,好象还有一块牌匾上写着“清水公安局”字样,就特意看了一眼,这才发现后边还有四个字,是“刑警大队”。
秦志剑也看到了这块牌匾,脸色涨得通红,走向罗厚平和江波,把他们拉到一旁说起了什么,罗厚平和江波现出尴尬之色辩解着。
这时,一个胸戴红花飘带的男子匆匆走过来,恭顺地向“偏头”请示着什么。“偏头”听完点点头,回身对何大来和林荫说:“干爹,林局长,大军哥,时间到了,该揭牌了,咱们出去吧……对了,爹,揭牌得两人,你一个,另一个你看由谁来!”
“谁?”何大来看一眼林荫:“人不在这儿放着吗?小林子,就咱俩吧!”
这是原则问题,林荫坚决不干。“不,何书记,哪有公安局长给娱乐场所揭牌的,还是找别人吧,我不行,实在不行……”
林荫态度坚决,何大来翻翻眼睛没有再让,手向大军子一指:“大军子,你的身份没问题吧,就你吧!”大军子看一眼林荫:“好,别为难林局长了,就我来吧!”
人们又涌到外面,“偏头”、何大来、大军子及两个大桥镇的党政领导站到人群前面。那个戴红花飘带的司仪走到楼前的台阶上,手拿麦克,面对着众人大声道:“我宣布,大桥娱乐中心大楼落成揭牌仪式,现在开始。鸣炮--”
吊车上那长长的鞭炮震耳欲聋地响了起来,好半天才响完。司仪紧接着宣布:“下面,请白山地区政法委何书记、光华集团董事长兼总经理郑光军先生揭牌!”
何大来和大军子伸手将系着红布带的红绸子扯掉,露出后边的牌匾,果然是“大桥镇娱乐中心”六个大字。
一阵掌声过后,司仪又宣布:“下面,请娱乐中心董事长兼总经理金子明先生讲话!”
原来“偏头”叫金子明。他听了司仪的宣布,晃着膀子向前走了两步,接过麦克,开口道:“他妈的,我‘偏头’不会说话,可今儿这场面不说不行,就说几句吧,妈的,今儿个来的人都知道我,我没文化,小学都没毕业,学那几个字儿早扔爪哩国去了,那时,谁也瞧不起我,可你们谁能想到我‘偏头’他妈的能混到今天这份儿?!你们看看我这大楼盖得咋样?城建都说了,在全市都挂号,是优质工程。不过呢,也他妈得感谢朋友们大力支持,特别是我大军哥……好,我不说了,感谢大伙儿给我捧场,今后尽管来玩,吃喝玩乐,随他妈的便,保证一点事儿没有,谁要乍刺我摘他肋条骨……”忽然看到林荫,有点结巴起来:“啊……这个,当然……犯法的事咱们不干……哦,好,就到这儿,下面开吃,上二楼是餐饮中心,酒菜早备好了,都给我喝,喝他个天昏地暗,房倒屋塌,谁不喝我捏他鼻子灌!”
“偏头”说完,人们向楼内涌去,何大来向林荫招手叫道:“小林子,快过来,咱们一桌!”“偏头”也叫道:“对,大军哥,牛局,罗大队,姜所长,还有书记镇长,你们一桌,上贵宾间,我陪着!”林荫嘴里呼应着,脚步却慢下来,随人流往里走了几步,见没人注意,悄悄一拉秦志剑和高翔,迅速退出院子,钻进车内,逃跑一般驶离这里,还把手机传呼关掉了。
路上,秦志剑愤愤地说:“刚才我问罗厚平和江波了,你们凭什么以刑警大队的名义送牌匾,我这副教导员怎么不知道?他们说,是牛局让他们这么办的,还逼着他们一起来。对了,刑警大队还随了二百块贺礼呢!”
林荫又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可没有表现出来。
高翔也说:“我到巴台看了看,钱收了十五六万,还没收完呢。有个人,一人就拿出五千元,镇政府还拿了一千呢!”
秦志剑怒声说:“你以为人们是自愿拿的吗?我听到有人议论,他们是贷款来交的贺礼,说要是不交,怕今后有麻烦。妈的,不用他美,这回咱们好好调查调查他,真要有事,今天就把他带走!”
林荫也有这个意思,可是,何大来在这儿,怎么下手呢?当然,关键是证据,只要找到证据,管他是谁!
大桥派出所到了。
4
大桥派出所在镇东头。三人下车走进院子,静悄悄的没一点动静。走进所里,果然刚刚粉刷装璜过。可是,好几个办公室都锁着门,也包括所长办公室。好歹看到户籍内勤室没锁门,却也没有人影,推开门一看,是个套间,里屋也关着门。
这成什么样子了?
林荫本来就有气,见此情景更是恼火,就使劲儿咳嗽两声,然后大声问:“有人吗?”问了好几声才听到里屋有动静,一个中年民警推开门,苦着脸走出来,嘴里还吃着东西,头也不抬地问:“有什么事,请稍等一下……”一抬头看清来人:“啊,林局长、秦教导员,你们来了……”
林荫到任三个多月了,曾经开过两次全局民警大会,所以大家都已经认识他。可他一个人要想认识全局民警就难了。秦志剑指着中年民警为他介绍道:“这是严德才,大桥派出所的户籍内勤。”
林荫打量了一下严德才,四十岁左右的样子,人很瘦,脸色发暗,一副愁苦相,再加上嘴里嚼着东西,看上去很不雅观,再往里屋看了一眼,靠墙有一张折叠床,还有人躺过的痕迹。脸就拉下来:“有点警惕性没有?整个派出所就你一个人,你又躲进里屋睡觉,出了事怎么办?群众看到会留下什么印象?派出所别人都干什么去了?”
严德才嘴里依然嚼着东西,苦着脸回答:“这……所长他……我们所一共就五个人,我看家,另外三个民警都下村屯清理整顿流动人口去了!”
他把姜所长的去向含糊过去了。林荫明白,自己曾经在全局大会上宣布过,公安民警不得参与娱乐场所的开业庆典活动,不得接受吃请。他一定是给所长打掩护。
林荫无暇在这事上纠缠,坐到严德才递过的椅子上,严肃地说:“你是一个警察,现在我问你几个有关大桥镇的问题,你要如实回答!”
严德才眼睛抬起来:“是,林局长你问吧,只要我知道的,一定如实回答!”
林荫:“那好,我问你,大桥镇的社会治安怎么样?”
严德才犹豫了一下:“这……还可以!”
林荫严肃地:“什么叫也可以,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我换个角度问,大桥镇社会治安都存在什么问题?”
“这……”严德才看看林荫,又看看旁边的秦志剑。秦志剑鼓励地说:“你大胆谈!”
严德才:“这……要说问题,也有一些,譬如打架斗殴,这种事挺多,但人们一般都不报案!”
林荫:“打架斗殴?都因为什么打架斗殴?都造成什么后果?”
严德才支吾了一下,目光忽然变得勇敢了,声音也坚定起来:“林局长,你要调查什么事,就直说吧!”
林荫对严德才的转变稍感惊讶,直视着他说:“那好,我问你,大桥镇最近有没有打架斗殴的?”
“这……说起来,那也不能算打架斗殴啊?”严德才思量着说:“前天下午,有几个外来打工的被‘偏头’打了……”
看来,这个严德才还有点是非观念,不但说了实话,还指出那不是打架斗殴。林荫的看法也好了一点。又问:“对这事你们派出所是怎么处理的?”
严德才:“这……当时,是所长接待的,好象是因为工钱和施工质量方面的事,所长说这属于经济纠纷,应该由法庭处理……后来听说,那些打工的走了!”
林荫气又涌了上来,强抑着继续问:“这种事以前发生过没有?”
严德才看着林荫,眼睛里突然闪起火花,答非所问地:“我知道了,林局长,你是来调查‘偏头’的吧。你也不用一件件问了,我把知道的都告诉你……偏头这幢楼是去年动工的,有人算过,从打地基到完工,价值二百多万元的大楼他连二十万都没花到。建筑材料全是要的。我说这‘要’得加引号,其实,跟抢差不多。他带着一伙打手,今儿个到这个工地要十吨水泥,明天到那个砖厂拉两万红砖,后儿个又从建材商店‘借’几吨钢筋。施工时,他全雇外来人,打地基时一伙,打完了,他找点毛病把人家打走,一分钱不给;建墙时再雇一伙,建完了再打跑,然后是上盖、内部装璜,都这么干,前天晚上那伙人也是这么让他打跑的……此外,他还有不少别的违法犯罪行为。林局长,他是大桥镇的一霸呀!”
严德才倒很痛快,把知道的都说了。林荫是越听越气:“既然你们知道他是这样的人,有这么多问题,为什么不打击,不报告?”
严德才:“这……林局长,我们也是没办法,‘偏头’在镇里市里都有人,包括咱们局和法院,曾局长都跟他一桌喝过酒,我们一个小小的派出所能怎么办?其实,我们已经把他列入了重点人口,可列入归列入,根本管不了!”
林荫沉了沉又问:“你刚才说这些,能不能找到证据?”
“这……有,”严德才稍稍想了想立刻回答:“有几回受害群众报案是我接待的,都做了笔录,也让他们签了字,还把他们的住地都记了下来,如果需要,可以找到他们!”
太好了。林荫心一下豁朗起来:“是吗?在哪里,快找出来我看看!”
严德才是个细心人,加上又是内勤,负责保管档案,很快找到了所说的几份笔录,翻了翻,做得也很细,字也写得很好。看来,这严德才的素质还真不错。林荫改变了对他的看法,抬起头说:“好,你做得很好,谢谢你了。不过,今后上班时间可不能再睡觉了!”
严德才没说什么,咧嘴笑了笑,忽然又苦起脸跑向里屋。
林荫没有注意严德才的表现,而是边翻阅笔录边想,这些虽然还不能说是确凿的证据,但起码是有力的指控,如果下上功夫,查实应该没有问题。据此,完全可以接触“偏头”甚至采取强制措施。这么想着,心情振奋起来。
这时,派出所外面响起汽车喇叭声,林荫抬起头,从窗子看见罗厚平和姜所长从一台吉普车上跳下来。
罗、姜见到林荫都有点不好意思。姜所长解释着:“我本来不想去,可主管政法的副镇长批评我对经济发展不关心,只好跟他们去了!”
罗厚平没解释,可林荫已经知道,是牛明带他来的。冷冷地问:“牛明和江波呢,还喝着呢?”
罗厚平嘟哝着:“喝呢,我和姜所长趁他们不注意溜出来了,江波挨着牛局,实在离不开!”
姜所长又说:“宴席开始时,何书记到处找你,给你打手机也打不通,我看他好象挺不高兴!”
林荫想,没法让他高兴,他要高兴群众该不高兴了。可又得罪不起。心想,能应付就应付吧,实在应付不了,只好对不起了。
没有外人,林荫开门见山问起“偏头”的情况,姜所长不知林荫什么意思,不象严德才那么爽快,支吾着说:“这人……还行,在镇里很有影响……”见林荫拉下脸来,才说了实话,和严德才说的差不多。林荫又问,既然知道他是这样的人,有这么多劣迹,为什么不采取相应措施,姜所长回答也和严德才差不多,说“偏头”交得广,上边有人,证据不足。还特别指出:“现在,他是镇党委政府的红人,关系老硬了,去年春节镇里干部开不出工资,都是他掏的钱。镇里欠着他的人情,再加上与领导的私人关系,我们派出所能怎么办?就这样,镇领导还说我们对他支持不够呢!这不,他这娱乐中心建成了,我直犯愁今后咋管,管严了肯定不行,不管又不行,出了事追究责任。也不怕局长你生气,我真想辞去这所长职务……不过,话再说回来,他也知道好歹,对我们派出所还算买帐,这不,我们派出所房盖漏雨,是他找人给修的,办公室粉刷装璜,也是他帮忙找人干的,桌椅板凳也是他赞助的……我知道跟他沾得太近影响不好,可咱派出所穷啊,上边对派出所硬件建设又要求得严,还年年考核,条件太差说不过去,人穷志短,就花了他的钱……林局长你也来三个多月了,对农村派出所的情况不知道了解不了解。我们所是太困难了,这几年,镇财政不但没拨一分经费,工资也无法保证,我来了三年,光工资就欠了一年半,今年五个月过去了,只开了一个月工资。我还说得过去,家在市里,老婆有份工资,有的民警就苦了,象严德才,穷得都要吃不上饭了,有病都没钱治……”
正说到这里,忽听秦志剑在里屋喊起来:“德才,德才,你这是怎么了,姜所长,林局长,你们快来看,严德才怎么了……”
林荫吓了一跳,急忙冲进里屋,见严德才正手捂着肚子在床上挣扎,脸色黑中透青,鼻子“吭吭”的,极力控制不发出呻吟来,见林荫跑进来,惨笑着勉强吐出几个字:“没……没事,一会儿……就过去了……”这时,姜所长急急走进来,手中拿块绿乎乎的东西递过去:“快吃……”严德才接过,几下子塞进嘴里大嚼起来,嘴角流出了绿汁。
这……这是怎么回事?
林荫眼睛望向姜所长,姜所长却垂下眼皮,走到外屋。林荫跟出去,姜所长哑着嗓子说:“看见了吧,他犯病时就这样。你猜他吃的是什么,你看,就是这个……”
姜所长从抽屉里拿出一块绿色的东西,又指了指窗台上的几盆花:“这都是严德才吃的……”
林荫认出,那是一种叫“龙爪”的盆栽植物,还有一个名字叫“芦荟”。这种植物说不上好看,主要价值是药用,据说杀毒治病的效力很大。他注意看了看,这间屋子到处都摆着“龙爪”,而且都残缺不全,看来,都是被严德才吃的。
姜所长低声说着:“局长,不信你尝尝,这东西非常难吃,苦死了,严德才没钱买药,一犯病就吃这个顶着,多少管点事儿,已经坚持一年多了,吃得他现在都不知苦是啥滋味了。老婆孩子和所里的同志们到处给他掏弄龙爪,周围邻居养的都被他吃光了,到现在,多了没有,两麻袋吃下去了。派出所想帮他,可哪有这笔钱哪,一看他犯病我就难受,这心哪……”
姜所长垂下头说不出话了,林荫的心也酸楚起来。他克制着感情问:“他到底是什么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