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清水公安民警的名义请求您
(2000年4月下旬至5月上旬)
1
路旁的树木泛青了,树芽悄悄地探出头来,冬日低压造成的烟雾也悄然散去,天高了,蓝了,阳光温暖了,街道变得更热闹了,高天上还偶有雁阵飞过,舒展的双翼将“哦啊”的鸣声扇向大地的城市和农庄。人们的衣服也变薄了,生活得更为舒展了。
虽说日历上早已立春,但在北方清水这块地方,只有到了四月下旬,人们才会真正感到,春天来了。
近一个时期,清水公安局各项工作呈抬头之势,特别是严打斗争成绩显著。秦志剑没有辜负希望,回到刑警大队不但协助罗厚平狠抓队伍建设,而且带领大案中队连续攻破了几起重特大刑事案件,还破获一批积案,发挥了很大的震慑作用,使这个历年发案高峰月份出现了发案减少的可喜形势,市领导给予了充分肯定,洪市长和许副书记及陈副市长不止一次地在给予表扬,连万书记也在一次会上说了句:“今年春天治安形势不错吗!”
但是林荫知道,这样平静的日子不会长久。为此,他利用这段宝贵时间再次召开党委会,形成了全年的工作思路。这个思路中有很多是林荫和秦志剑的意见,与往年相比有很多新的东西。同时,还调整了部分科所队室的干部,因副科级以上干部需要市委常委讨论,公安党委只能调整副科级以下干部,所以动作不大,队伍保持了基本稳定。接着又召开全市公安工作会议,对全年工作进行了部署。之后,全局各项工作紧张有序地开展起来。一些决定要做的事情也开始着手,按照方政委的建议,以上级公安机关开展的集中整顿为契机,把大军子的枪和车上的警灯、警用牌照都收了回来,消除了隐患。当然,收缴时费了一点周折,何大赖子又出面讲情了,可林荫仍然没给面子。大军子只好接受这种现实,没再找麻烦。这样,无论是清水市还是清水公安局都出现了一个难得的平静日子。
可是,平静很快被打破了。这天早晨上班不久,秦志剑领着一个女人和一个小男孩儿走进林荫的办公室,介绍说:“这是黄建强的爱人和儿子!”
听到黄建强的名字,林荫心中生出一丝歉意。这件事秦志剑已经讲过一个多月了,可因为太忙,老是顾不上,不知不觉就淡忘了。深深的愧疚使林荫觉得脸上发烧,急忙让座倒水。
黄建强妻子三十出头,虽然强做笑脸,但掩饰不住满脸的憔悴,小男孩儿五六岁,怯生生的直往母亲身后躲。林荫抱起小男孩儿拍了拍,解除他的胆怯,然后歉意地对黄建强妻子说:“对不起,这些日子太忙,建强的事一直没顾上,实在对不起……”
听了这话,黄建强妻子的眼泪“刷”的下来了:“林局长您别这么说,我知道您忙,也是听说这几天你没啥大事,才来找你……林局长,建强他是个好警察,是冤枉的呀,您一定要帮帮他,救救他呀……建强身体不好,已经蹲半年了,身体恐怕完了,我们娘俩求您了,救救他吧……卫民,快求求局长大伯,让他救救你爸爸……”
小男孩没有照妈妈说的做,只是用黑黑的眼睛看着林荫,可这比任何语言都有力量。林荫当即表态:“我马上过问这件事,建强是清水公安局的警察,我做为公安局长责无旁贷,如果他真是冤枉的,我将全力帮助他!”
林荫说到做到,黄建强妻子离开后,他又详细向秦志剑询问一下有关情况。秦志剑又提起一件事:黄建强未出事之前,执法非常严格,检察院副检察长任明远弟弟开的洗头房从事地下卖淫活动,曾被他处罚过,检察院来人讲情他也没给面子,黄建强出事后,曾听任副检察长放过风:“我找你时不行,现在你落到我手里,那就对不起了,也不行!”说到这里气愤起来:“这纯粹是挟私报复!”
秦志剑离开后,林荫又找刑警大队有关人分别谈话,大家一致反映黄建强是个好刑警,说他不可能无故开枪伤人,都对这事耿耿于怀。又跟方政委谈了谈,方政委持同样态度,还说:“黄建强的事情,既关系到他个人的命运,也关系到咱清水公安局的声誉!”这样一来,林荫心有底了。下午一上班即赶到市检察院。
2
因为事先通了电话,苏检察长正等着林荫。他比林荫大几岁,也是年初交流来的,此前在地区检察院工作,曾和林荫接触过几次,为人挺热情,还爱开玩笑。人长得又高又瘦,有一双鹰一样的眼睛。把林荫迎进屋后,又是拿烟又是倒水又是让座。林荫开门见山,提起黄建强的案子。苏检察长一笑说:“我料到你要谈这个,不过,这事太敏感,不好办,你也能知道,这案子是我来之前受理的,而且是有背景的,市人大非常关注,指示我们严肃处理。这后边的事你能想得出:黄建强伤的是大军子的手下……大老板专门指示过,对黄建强的案件要从严惩处,虽然现在难以起诉,可也不能放人,大哥我恐怕帮不上老弟什么忙!”
林荫沉默下来,心里念着两个人的名字:大军子、大老板。一涉及到这两个人,什么事情都难办了。
苏检察长看看林荫的脸色,又改了口气说:“当然,也不是一点办法没有。不管怎么说,法律就是法律,也不能任谁说方就方,说圆就圆,关键是证据。如果你拿出证据来,能证明黄建强是正当防卫,我豁出来了,不管谁愿意不愿意,也敢放人!”
听了这话,林荫打起精神:“可是,现在定罪的证据也不足啊?按理,证据不足或者是补充侦查,或者是不起诉放人,你们老这么关押着算怎么回事?也就是你们检察院,要是我们这么干,早挨告了!”
苏检察长:“可他已经批准逮捕,虽然押的时间较长,都经过上级检察机关批准,没有违法!”
“没违法也不能这么干哪,”林荫说:“现在讲无罪推定。如果黄建强是无辜的,是正当防卫,你们押他这么长时间怎么算?他的人身权利受没受到侵害?他妻子带着孩子找过我,那情景你没看到,让人难受……既然不能定罪,能不能按存疑不起诉处理,或者取保候审也行啊,先恢复他的自由,在里边蹲的时间一长,身体都完了!”
苏检察长吸了口烟,慢慢摇摇头:“这恐怕办不到,太敏感了,我不是说了吗?领导有话,实在不好办!”
林荫发火地:“领导怎么了?咱们不是依法治国吗?提多少年了,还以言代法,领导一句话,这法就不执了,长此下去怎么得了?”
苏检察长又笑了,好象不认识似地看一眼林荫:“这是公安局长说的话吗?老弟,其实你不是比我明白吗?咋说这孩子话呀!”叹口气:“独立办案喊了多少年了,以法治国的方略也出台时间不短了,可实际进程呢?太慢了。这两年,有的地方不但没有好转,反倒更严重了,有些领导对司法干预得更厉害了,法制建设好象还有退步的迹象,可咱们一个基层司法干部,能有什么办法……这么着吧,你别激动,别生气,下下功夫,看能不能找到什么有利于黄建强的证据,如果有,压力再大我也敢顶住,一定放人!”
“那,你可以重新调查吗?”林荫说:“你一口一个大哥,可老弟求你的事一件不办,算什么大哥呀?你就左一个不行,右一个不行?哪有一点哥们意思啊!”
“那没办法,”苏检察长提高声调说:“咱哥们再好,也不能没有原则,我得听市委领导的!”边说边站起来向门口走去,还回身向林荫挤挤眼睛,走到门口,突然把门推开,四下察看一番,又把门关好,在里边上了锁,才重新走回沙发坐到林荫身边。林荫奇怪地:“你这是干什么,堂堂检察长还怕谁听声?”
苏检察长苦笑一声:“老弟,你哪知道啊,我们检察院是水浅王八多呀……刚才的话只能咱俩说,让别人听去,给你添油加醋一汇报,那还了得?!”拍拍林荫的肩膀,轻声说:“老弟,其实,大哥挺佩服你的。这些日子,我听说了你干的一些事,挺有骨气的,连万书记的干妹妹你也没惯着,大军子手下也要清出去,这让我看清了你的为人,所以才跟你说点心里话呀!”
林荫沉默片刻:“那你告诉我,你们院有没有人对黄建强挟私报复?直说吧,就是你们任副检察长,我这是正式反映给你了,你打算咋处理?”
苏检察长苦笑一声:“咋处理?咋处理也处理不了。他在清水市检察院经营多年,重要岗位上都有他的人,有的时候,说句话比我还好使。尤其可怕的是,他还精通业务,市委领导对他非常信任,亲口向我夸过他,要我多依靠他……你现在什么直接证据也没有,我就查他?不行,我办不到!”
林荫苦笑了:“怎么哪儿都有这样的人?!”
苏检明白了:“看来,老弟跟大哥是同病相怜哪,你们班子也有这样的人?是哪位?我能猜出来,是头上长犄角那位吧……我跟他朝过两回面,啥人一眼就看得出来,一副牛×的样子,常和我们这位来往,看得出来,他们挺铁,关系不同寻常!”叹了口气:“这种人已经在清水政法机关内部成体系了,不好对付啊!”
林荫没有说话,但对苏检的话默认了。心中暗想,如果只这两个人还不难对付,难的是他们上下左右都有人,对付他们就要牵动一批人。公检法是执法机关,在国家政权中居于非常重要的地位,于是,一些居心叵测之徒挖空心思往里钻,而有些人就偏偏为这些人大开方便之门。如果这些人的比例太大,从一定意义上说,司法机关也就改变了性质。然而,目前确实没有一个能很好遏止他们的机制。
沉默片刻,苏检察长又开口了:“看来,你那里比我这儿好不到哪儿去。不过,好在你们两个主官一条心,方政委那人还不错,我这儿就不行了,我感到非常孤独!”
办检察长说这话时,再没有了刚才的诙谐和幽默,甚至听上去有些凄楚,弄得林荫心酸溜溜的不得劲儿,想安慰两句又没啥说的。再想想自己的处境,摇摇头说:“其实,我也比你好不到哪儿去,局班子倒没什么,他一个人犄角再硬,把它折断也就完了,可由不得你呀,依我看,这样的人根本就不能让他在公安局工作,更不能进入领导班了,可你说了不算哪,你既要防备他,还得和他共事,太难了!”
“是啊,”苏检察长深有同感地说:“咱们公检法都这样,既是条条管理,又是块块领导,方针政策都是上边下来的,要求还挺严,可你的人权、财权都在地方,他们又是另一种要求,尤其在人事上,你要动一个副科级干部都做不了主……咱们勉力而行吧……不过,老弟你放心,我们检察院虽然对公安局有监督之责,但我们的目标还是一致的,那就是打击犯罪,保护无辜……行了,老弟来一回我要啥也不帮你,太不够哥们意思,咱不妨也动点心眼。这样吧,只要你搬来一个比我大点的,多少能管着我的说句话,我马上组织人复查黄建强的案子,怎么样?!”
林荫的心一亮:“真的……”
苏检察长:“要是说了不算,我还是大哥吗?”
“好,你等着!”
林荫兴冲冲要走,苏检察长拦住:“别走哇,快中午了,咱哥俩出去喝两盅,没有外人,咋样?我知道你廉洁,不花公款,自掏腰包。说起来也真是,调清水之后,工资只开前五项,每月少挣好几百元,还今儿个集资明儿个捐款的,这不,这个月又扣了二百元,说是集资买树苗。行,为了领导脸上有光,咱出俩钱应该,只是别再吃回扣……哎,说远了,别走,咱俩出去吃,一顿饭我还供得起!”
3
第二天一大早,林荫和方政委上了4500,去铁林市看守所看望黄建强。这是见苏检察长的直接收获。车上路后,方政委感叹地说:“这可是黄建强进去后第一次有人探望他呀!说起来,也是啥人找啥人,他和秦志剑好得跟一个人似的。他进去后,秦志剑非常痛苦,你没来之前找过我好几回,要我想办法。可我只是一个政委,能有什么办法?一是事情确实出了,检察院的案子,咱们说话不好使,二是老曾不积极,说是避嫌,不能干扰检察院办案,我张罗太紧了还怕引起他的想法,就一直这么撂着。说起来,心里也不好受哇!”
林荫看了方政委一眼,用开玩笑的语调说:“方政委,你是老大哥,自我来之后,你对我帮助很大很大,没有你,有些事我真不知咋处理。你替我挡过好几回灾,我都记在心里。不过小弟也给您提一条意见。你哪点儿都好,尤其在成熟老练小心谨慎方面值得我学习,可是有点过份了。如果做什么事都要考虑别人有什么想法,那就什么事情也做不成了。我在这点上和你不同,我办什么事,只问该不该办,能不能办,自己的心里能不能说得过去,如果该办能办,我就要办!”
方政委叹了口气:“你说的有道理,我也知道自己有这个毛病,看你想说就说,想做就做的气魄,替你担心,可心里也佩服,感到你活得痛快,可论到自己就不行了。这可能和我青年时代当秘书和办公室主任时间太长有关,总看领导脸色看惯了。不过,我还是说,小心没大错呀!官场混这些年我早品出来了,什么品质、能力、贡献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脾气,得有一副好脾气,能干事,还得会干事,事情干得再好,领导不满意也是白搭!”
林荫:“可是,一辈子总是看领导脸色,干什么都要瞻前顾后,考虑这考虑那,最后到退休,一点应该干的事也没干,那不白活了吗?生命不都白搭了吗?”
方政委:“那倒也是,可是……”
方政委说了半句话就不说了,但看得出来,他没有被说服。林荫适时地把话拉回来:“也许,把我们俩平均一下,就成为一个完美的人了。不过这样也好,我们俩搭班子,正好互补!”
铁林市到了。
临来之前,林荫已经打听过,说铁林看守所对黄建强挺严,甚至比普通犯人还严,不许任何人接见,秦志剑为看黄建强曾专门来过,结果白跑一趟。这回局长政委亲自来了,又有检察院的信,看守所的态度也好多了。看守所长把林荫和方政委让进自己的办公室,马上派人去提黄建强。不一会儿,屋外传来脚步声,看守所长说:“来了!”林荫急忙站起,有点激动地向门口迎去。
门开了,一个人慢慢走进来。
看上去,黄建强长得一点也不象他的名字,即不高大也不强健,而是中等偏低的个子。不知是蹲监舍蹲的还是原来就这样,瘦瘦的,脸色很苍白,眼神幽黑内敛。看到二人,并没有激动,站在门口,目光先落到方政委身上,从嗓子中挤出“政委”两个字,接着又落到林荫身上,定定地看着他,似乎想笑,但,脸上的肌肉动一下,却没有笑出来。
方政委在旁沙着嗓子介绍道:“建强,这是咱局新来的林局长,他非常惦念你,看你来了!”
林荫伸出手去,见黄建强不伸手,就拉起他身旁垂着的手握了握,感到他的手冰凉,下意识地从心里涌出一句话:“建强,你吃苦了!”
黄建强脸上肌肉动着,动着,他想笑,想对新来的局长笑一笑,表示感谢,然后,肌肉却不听使唤,最终把脸扭曲了,猛地一歪头,用手遮住脸,压抑不住地抽泣起来。
林荫只觉心一痛,感到黄建强的泪水一下滴到自己的心上。
方政委眼睛发红了,拉着黄建强的胳膊说:“建强,来,坐下,喝水,吃点东西,边吃边唠,林局长特意为你的事来的,你有啥心里话,跟林局长好好唠一唠!”
黄建强抽泣着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抹着眼睛望向林荫:“林局长,你能来看我,我黄建强就是死在狱中,心里也安慰!”
心又是一痛。林荫克制着自己的感情,手指带来的一包吃的东西说:“我来晚了……建强,别激动,吃点东西,边吃边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