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委的遗容,经过化妆显着一脸粉红,眼睛是经人工捏合闭上的,闭得不严,还可看出一丝儿缝儿隙。脸瘦得起了棱角,他眼眶、额头、颧骨和腮,都棱角分明着,显得比活着时还有原则性似的。闭得过紧的嘴,通过尖锐的下颌与盖在他身上的党旗边线连在一起,使我感觉,盛委仍在丝毫不可通融地死守着自己的原则和理想。他身下,是过于茂密,过于严肃,但生气不足的鲜花。我们七个和盛委关系最直接的男人和女人,一起三鞠躬。我看不见其他六人鞠躬时的表情和姿态,但我是极认真鞠的,躬身角度肯定有九十度无疑。鞠躬时我甚至揣摩,盛委对自己被捏合后还没闭严的眼缝里看见的一幕,会是怎样的心情呢?盛委生气的时候太多高兴的时候实在是太少了。一个人自己心情长久不好,又不努力改正。对别人就是伤害吧?同时我又疚痛地想,不该同癌症患者恳谈明知不可能的事啊!是我为了自己的道德完善,而提前杀死了一个还可以在自己理想天地活一阵子的人!
我们怀着深深的歉疚刚鞠了一躬,一直没停的哀乐声中爆发出一阵掌声,这掌声延续到第三躬鞠完。然后我和姚曙光引领四位女人退下。后边的人们才得以继续按顺序向盛委遗体告别。
佳槐、江雪等部队几位作家,还有住外市的北良等一些作家,也来向盛委遗体告别了。他俩目睹了方才惊心动魄的一幕,所以临走时佳槐一脸的同情说,柳直啊,实在不行就再回部队吧!江雪则一脸的不屑说,柳直你就官儿迷吧,非等什么时候也向你遗体告别了,你才能死-fl,!北良却以别样口气说,柳直你也不用听他们瞎说,兴许你收获最大呢!
这时铁树也凑过来和我们一块走。他一加入,我们一时没话了。尴尬了一会儿,佳槐问铁树说,最近写什么呢?
铁树喔了一声说,还写什么呢,你问柳直他这一年写什么呢?
87.赤裸裸相见
盛委丧事过后那天下午。我浑身都被需要洗澡的感觉包裹着,下班前,便匆匆钻进作协所在大院的浴池冲洗开了。哗哗地放足了热水,闭上眼,直冲洗到没了肮脏的感觉,才将眼疲倦地睁开。在这以前的几年里,我已经不为谁的丧事痛苦了,这不痛苦不是故意铁石了心肠。父亲的尸体我亲手埋过,母亲的新坟我亲身卧过,他们死时一个不到六十岁,一个不到五十岁。还有不到三十和不到三岁而分别死去的大妹妹小弟弟,还有三十多岁死于车祸的二弟,这些患难与共的亲人之死,已让我眼泪逐渐流干。还有那些同事、战友,以及也不是同事也不是战友只是身居高位追悼会必须有足够人数的领导们的丧事,便渐渐让我无动于衷了。不管死了谁,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地球照样旋转。于是我开始由衷地感谢自己参加到的每一次丧事:别人已经死了,你还活着,你还有什么想不开的?!
我坐到池子里想再闭眼透泡一会儿。待我在池水里坐定,又要闭上眼时,忽然发现,身边露在水面那张脸是铁树的,他闭了不知多长时间的双眼,这时正好睁开了。他也来洗澡!
铁树一脸浓重的倦色,与透过池水看得清清楚楚的肚皮上那两条长毛毛虫似的刀口联系起来,显得非常病弱。我们同被一池热水浸泡,心也贴得近了似的,铁树看了几眼我还没有一点伤疤的肚皮,感慨说,羡慕啊,劳驾你老兄帮我搓搓背吧?!
他这一声无限感慨的求助,对我产生很重的分量,他这是头一次以弱者的姿态同我说话,无疑也是向我表示友好。我没有理由不满口答应着并叫他手撑池沿躬下身去,但我的心情却复杂如脚下浑浊的澡水。我一下下用力在他背上搓着,一根根粗壮的泥卷落水时几乎溅出了浪花。铁树显然很久没搓背了!我搓得极其认真,连他不好意思让别人搓的地方也不马虎。搓完,他直起身时,双手在胸前抚摸了几下,像掏了一阵心窝子似的说,一眨眼两届啦!十年哪!我都收获了什么呀?除了两条刀口,再就是一帮仇人!
显然,铁树闭眼坐热水里透泡时,一直在思索这些话。我受了感染,抱以善意说,盛委不是更惨?楼也没见影儿,届也没换成,命也没了!
铁树更加感慨说,那他怨谁呀?反正怨不着我!我算看透了,作家千万别他妈当官啊!当官千万别他妈到作协来当啊!当了官千万别他妈惹女人骚啊!
他说得简直比他的病弱身子还要赤裸诚恳,让我感动,但我又不能违心完全表示赞同。我也诚恳说,盛委并没惹女人什么事?
铁树说,他六十多了,找个四十多的,还不是惹事?我说,他的悲剧不在老婆!
铁树说,那就在他不该到作协来当这个破官儿!
我说,作家自己当不了管自己的官儿,又不让别的官儿到作协来管,我们的楼谁盖呀?
铁树说,靠我们作家盖不起来,靠老盛那样的官儿也盖不起来!
我说,我们总得有栋自己的楼哇,不叫盛委同志说的楼,我哪能转业啊?!
铁树说,反正我是盖不了啦,再说,人家也没让咱盖的意思了!我一时没能找出恰当的话来回答他。他又说,柳直,你老兄千万别弄到我这一步啊!说罢他非要反过来给我搓。
我不忍心劳动他这么个病弱的人,但又不好拒绝他痛发感慨时表示的这点诚恳,便躬下身来,老老实实由他搓去。
铁树无力的手在我背上刚搓几下,还没见一个泥卷儿落水,姚曙光书记也赤条条进来了。还没有一点思想准备,他就完全闯入我倒控着的视界里,被我一览无余。我这样一览无余地看铁树,还不太难为情,而赤裸裸看还很生疏的党组书记,全身从里到外都很不自在,那感觉很像中学时第一次和老师同池洗澡。
新书记身材远不如盛委阳刚,但却远比铁树,比我,都健康,是那种肚皮没积下多余的脂肪,胳膊腿上却隆起肌肉块的健美体形。显然,他不是随心所欲凡事任意无度那种干部。他很快于弥漫的水汽中发现了我和铁树,这不能不说明他很敏感。他忙拉铁树坐下休息,而执意换成他亲自为我搓了。我一再辞谢,他硬是不肯罢手。他搓得比铁树有劲儿,搓法也比铁树讲究,像是常给家人或朋友搓似的,搓得一点儿不做作。我不由得想到前两天自己被小不点的裸身推油,身上似乎又分泌出一些肮脏来。我想像那肮脏正随着姚曙光搓下的泥卷儿顺下水道急忙流走,才慢慢又感觉舒服了。这是此生唯一给我搓过澡的高级干部,而且就是我的顶头上司!搓完了,他又毫不做作地对我说,你也有点瘦啊,需要注意休息,注意营养啦!
姚曙光这话把我心里某个部位很重地触摸了一下,我心里暗说,就算他是装的,我也认了。他能屈尊认真为下属去装,不错了,如果真能装住,就是好样的!于是我对他说,就冲你书记这一句话,我也得拼死配合你工作!
姚曙光说,干吗非要说拼死啊?我们应该好好拼活才是!
铁树说,此话有理,我举双手十二分赞成。我这熊身体,不拼死都快完蛋了,拼拼活或许能再对付几年!
姚曙光说,又不是开党组会表决,举什么双手单手的!
我说,就等于开党组会啦,内容是研究如何搓澡拚活问题,该轮到我发言啦!
我便要换手给姚曙光搓,他坚持不肯,非要给我搓完。我俩认真争执的时候,铁树抑制不住忽然打开了哈哧,说,你俩慢慢搓吧,我他妈不争气,又头晕,得到外面抽棵烟去了!
铁树出去后,姚曙光还是坚持给我搓完,才让我给他搓。边搓他边同我闲聊:柳直同志你说,我们这个届该怎么着手换呢?
我想了想问,主席是你吧?
他说,怎么会是我?我不是作家!我说,那么还是铁树?
他说,省委没这么说。
我说,没定主席怎么换届?他说,我想应该是你!
我说,我想不可能是我。他说,会是你的!
我说,会是有举足轻重的人物极力推荐的人,或是没有举足轻重的人物极力反对的人。我都不是。
他说,你不愿意当主席?
我说,不是不愿意当,是现在我还不具备这个能力,所以还没这个心情。
他说,你还想让铁树当?
我说,我已没心情想谁当了!
他说,你比我先到作协两年,是不是厌倦了?我说,没心情想谁当主席并不等于厌倦。他说,那么是后悔了?!
我叹了一声说,后悔有什么用啊?
我又把叹声变得坚定了说,不是后悔,是看到了曙光!
我把他的名字曙光二字说得十分清晰,重语气把我日夜作着的,盛委说的那个蓝色的作家大楼梦说出来:届换不了,先抓紧盖楼吧,有了楼,才好安心写作呀!
我的话连同被姚曙光搓下的细小泥卷儿轻松地脱离身体,落人池水。泥卷儿因为太细小,落水时没能像铁树的那样激起波浪,话却被热水滋润得活灵活现,并随着向天窗口蒸腾的雾气,扩散到晴朗的天空中去了。我的整个身心则像刚刚走过几百里沼泽之后,忽然躺进一眼大温泉里,浓重的疲倦正被天然的热水慢慢泡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