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一直被充分理解其含义的法国民众看作“大事件”,但是它是否为勒庞写书提供了依据我们不敢妄下论断。就在勒庞开始写《乌合之众——大众心理研究》的时候,又发生了另外一件对他写书很有帮助的事件,即德雷福斯上尉因叛国罪被剥夺了政治权利并被流放到魔岛上服役。德雷福斯是阿尔萨斯人,是第一个进入总参谋部的犹太人。法国民众之所以会这样对待德雷福斯,是因为受到了总参谋部的挑拨,当然这次事件的后果不仅仅局限于此,因为它还为勒庞的书提供了新的必要的证据。需要指出的是,1894年,是群体排斥外来种族情绪最高昂的一年,这种情绪足以传染到所有不同的群体,其严重程度使一向对政治毫不关心的法国人(但愿这个称呼不会自相矛盾)也不得不关注,更不用说像勒庞这样敏锐的观察家了。
现在也许大家该明白勒庞为什么会声称《乌合之众——大众心理研究》并不是以法国大革命为基础的群体行为社会心理学著作了吧。因为这种说法并不确切,勒庞在书中所选取的50个事例中有30多个是在讲法国大革命之外的事件,比如说拿破仑的发家史,而且大部分都是他亲眼目睹的。或者说,勒庞之所以要选择大革命时期的事件有两个原因:一是作为法国的一分子他没有办法摆脱大革命造成的影响,二是他要想对群体特征有更加深刻的了解就必须去留意跟大革命有关的事件,当然这个原因是暗含在书中的。他为了更加隐蔽地批评现实生活中的群体秉性,不得不利用大革命时期的群体做伪装。
可能很多人会有这样的感觉,在阅读勒庞的书籍时,常常会觉得他应该经历过大革命,但是事实却并非如此,他的寿命只有90年,而且《乌合之众——大众心理研究》问世时他已经55岁了。即使是这样,他对生活在同一时代的群体的观察足以为他的社会心理学研究奠定坚实的基础。当这种想法出现在他的脑海里时,他甚至可以更改圣保罗大教堂唱诗班入口处那句纪念雷恩的铭文,并向同时代的人大声疾呼:“如果你们想知道我思想的来源,就好好观察一下你的周围吧!”事实也确实如此,过去的历史不可能成为《乌合之众——大众心理研究》的唯一理论来源,也不会是其主要的依据。人们之所以会得出与此不同的看法,是因为他们一直对将历史用来做学术研究持有矛盾的态度。在写书的过程中,勒庞突然发现,原来所谓的历史记载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于是他发出了“历史完全是一派胡言”的感慨,之后,经过亨利·福特的渲染,这句话被后人广为流传。
当然,和勒庞比起来,亨利·福特是在没有任何目的性的情况下说这句话的,但是勒庞是怀着这样的心情去说的:“史学著作只能被当作纯粹想象的产物。它们是对一知半解的事实做出自以为是的记述,再加上一些思考后得出结论。写这种东西无异于浪费时间。”为了得出以上的结论,勒庞将历史的命运进行了分析,他认为“如果历史没有留下文学、艺术和其他方面的传世巨作,我们根本不可能了解历史真相。而且,即使有真实的记录,但是利用文献的人都会有倾向性地选择自己认为对的事情,所以后人还是没有办法看到历史的原貌”。
但是之后他又否定了自己的看法,因为他发现完全脱离了历史,他根本没有办法探讨群体的行为特征,为此他还写了好几本著作。当他在1912年发表《法国大革命和革命心理学》时,他又回归到了之前的看法上,即历史根本没有办法还原到真实的状况。
勒庞毕竟也是普通人,所以他没有办法摆脱普通人都有的矛盾心理,于是他提出一种折中的理论,使他既能摆脱历史的控制,又能用历史来证明自己的理论。这个合理化的理论迷人而简单,“像赫丘利、佛祖或穆罕默德这些在人类历史上举足轻重的人物,在历史记录里有关他们生平的记录有一句是真的吗?完全可能一句都没有”。接着他又说:“事实上,他们的真实生平对我们来讲起不到什么作用。我们关心的是这些伟人在大众神话中是以什么样的高大形象征服他们的偶像的。因为对群体心理产生影响的是神话中不朽的英雄,而非现实中一时的英雄。”
虽然我们没有办法苟同勒庞关于真实历史与大众神话之间妥协的做法,但是对于他产生这两种矛盾心情的原因却必须给予同情。他为后人揭示了一个重要的观点,即决定人们历史地位的重要原因不是他们的本来面目,而是后人对他们的认知,所以真实和表象之间未必存在必然联系。
在同以上复杂的矛盾做斗争时,勒庞的观点开始接近托马斯定律(美国社会学家托马斯提出的观点),即假如某种条件被群体认为是真实的,那么其结果也往往是真实的。他的结论直到很久之后才被后人真正理解,即人真实的形象在影响其接受群体中所起到的作用。勒庞一直在不断寻找造成他矛盾思想的根源,在这个过程中他得出了一种值得后人探讨的见解:神话历史对社会现实历史的影响。
勒庞虽然使尽浑身解数,但是依旧败给了那些学者。他们以让人根本没有办法理解的分析否认了历史能够为人类生活中的某些一致性因素提供材料的事实。可悲的是,勒庞没能超越他的同代人和后代人,和他们一样地认为历史只是一种表象,而历史史籍的事件也都是独一无二的。
如果事实真如勒庞所言,历史不能够用一些让人觉得似是而非的语言为后人探寻人类的轨迹以及社会制度、结构的变迁中的相同因素提供充足的基础,那么勒庞的所作所为真的是在浪费大家的时间。
对这种显而易见的错误观点,也只有那些得以继承先人遗产的人才能用鄙视的眼光看待它。(《乌合之众——大众心理研究》问世后的第六年,杰出的德国哲学家李凯尔特和文德尔班依旧在试图解释历史为什么只能描述特殊的现象,而且这种描述完全不同于物理学和生物学中发现的相同因素。不过到了后来,终于有人站出来否认在研究历史普遍规律或是概括性规律、独特或者单独现象之间的错误划分,最显著的例子是柏拉图的观点——“历史绝不会重复”与“相应的历史在某些方面总是会出现重复”都是正确的。)不过可喜的是,勒庞在之后的实践中否定了他之前给予肯定的观点。他在以往的历史中找到了具有独特性的历史事件,并从中抽出某些重复的现象,归纳出了人类行为中假定的相同因素。
勒庞不是先知
不过有一点需要说明,即我们应该正确地对待勒庞所做的努力,切勿将一些他实际上没有总结出的论点归在他的名下。在读了《乌合之众——大众心理研究》之后,大家可能会发现,勒庞并没有为了使自己的观点经受得住推敲而系统地收集证据,换句话说,他没有使用方法论的方式,而是采用观察法来选取自认为会对得出结论有重要作用的、历史上的奇闻怪事来作为思想的基石,当然,他所采用的方法不仅在当时很流行,现在也依旧很盛行。
他的方法虽然有缺陷,但是不可否认的是,他的很多观点虽然很粗糙但却是正确的。不过,这些观点还有待后世的社会科学家付出大量的艰辛努力来完善,因为这些科学家从来都不会甘心从现有的观念高峰跨到另一个观念高峰,他们总是会在跨越之前先跋涉于方法论研究的峡谷之中。
如果作者没有为思想的传播提供一个坚实的基础,很容易让读者陷入误区,没有办法分清楚哪些观点是正确的,哪些是错误的。正确地区分错误观念和创造性观念最直接的方法就是看哪些观念中的正确成分占的比例更大一些,这种方法对社会思想的领域和其他领域一样适用。
就此而言,勒庞的书受到了更多的质疑,这也是他的书能够具有持久影响力的原因所在。有时,正如弗洛伊德所暗示的那样,勒庞的观念不断地遭到质疑,可是他却丝毫感觉不到,自以为自己的书是如此的受欢迎。不过有一点毋庸置疑,那就是勒庞的观念比社会哲学家的观念显然要受欢迎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