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许至恒和于穆成一块跟几个部门经理开会布置完工作,再一块去看路口的大广告牌。本来他们这样的生产型企业并不需要这类招摇的宣传方式,不过开发区管委会统一布置下来,也只好将略有点荒凉的路口上的那个广告位拿下来。
负责制作广告牌的是谢楠介绍的她师兄兼老乡张新的广告公司,张新的制作方案既不张扬又算得上醒目,许至恒和于穆成都很满意。此时张新正站在寒风里仰头看工人安装,广告牌已经大致成型。
于穆成和张新很熟了,笑着对他说:“辛苦了,今天情人节,不用去陪女朋友吗?”
“她在报社工作,下班晚,我忙完了再去接她。”
许至恒笑了:“穆成,明明就是你想先走去接太太对不对?”
于穆成笑而不答,许至恒叹气:“本来还想去你家蹭饭,看来没指望了。今天外面肯定都是成双成对的人,我又得一个人回去吃了,真是凄凉呀。”
“得了吧至恒,你少夸张,谢楠给你介绍了女朋友你又不要。”
张新也笑了:“要实在没地方去的话,可以去夜色,听老戴说,这家酒吧每年情人节做的主题都是没有情人的情人节,谢绝成双成对人士入场。”
他说的老戴是他的合伙人兼好友戴维凡,于穆成和许至恒听得齐声大笑,许至恒笑道:“这是什么噱头,难道一堆失恋的人凑一块伤心不成。”
张新知道老戴的个性,对他说的那个失恋还真是没有当真,只笑道:“老戴说那边气氛和主题都做得很好,他也就是今年失恋了才有资格去,天知道。”
许至恒恒独自吃过晚饭,回家休息了一会,实在无聊,还是换了衣服,拿了车钥匙下楼开车去了落在市中心一个人工湖边的夜色酒吧。看着门前树的POP上大书的八个字:“没有情人的情人节”,他差点笑出了声。
夜色是三层小楼,门脸照例地是常见的仿欧式风格。许至恒走进去一看,倒真是不小,高高的空间配金属加原木风格的装修,此时已经有点人满为患,DJ打着碟,正戏谑地问:“今天你分手了吗?”舞池那边舞动的人群情绪激昂,看不出任何失恋的情绪,齐声尖叫着应和。
他看看周围,的确没有好多酒吧常见的成双成对的情侣,除了成群结队围坐的人外,倒有不少象他一样的孤身男女,有的随音乐晃动着身体,有的正喝着酒。他叫了小瓶Chivas加苏打水,靠宽大的原木吧台坐着,不一会工夫,就有一个穿吊带化浓妆的漂亮女孩过来坐到他旁边跟他搭讪,不过这种环境想要交谈未免困难,他也并无说话的兴致,直接给她叫了杯水果鸡尾酒,女孩喝酒很是豪爽,当饮料一样一下喝了大半,然后凑近他,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你试下Chivas加冰绿茶呀,味道会好喝得多。”
他好笑,他当然知道那种不知打哪兴起的喝法,不过并不喜欢:“不,我比较喜欢加苏打水。”
“去跳舞吧,坐着多无聊。”
他笑着摇摇头,女孩子也不多说什么:“我待会再过来找你。”然后径自加入了舞动的人群中。
许至恒只是消磨时间,并无找场艳遇的念头。他看看酒吧的结构,还有二楼,于是走上去,果然上面是爵士吧,装修是另一种风格,宽大的沙发加抱枕,酒红色的帷幔低垂,是另一种风格,人相对楼下少了许多,他找个位置坐下,慢慢品着酒,觉得算是放松了,只想自己莫非离开上海就再也不习惯那样大声激烈的慢摇音乐了不成,大概也真是30岁以后,跟以前的心境爱好大不一样了。再想上一个情人节,还是和女朋友在上海过的,吃了意大利菜然后去看音乐剧。转眼自己到了一个陌生的城市,女友也成了前任,只在节日会发个短信问候一下了,不觉有点惆怅。
小瓶Chivas不知不觉喝了差不多一半,旁边座位飘来烟雾,他不抽烟,觉得有点气闷,起身走到落地长窗边,只见外面是一个小小的对湖露台,想必夏天坐在上面应该是很惬意的,不过此时正当冬季,遮阳伞全收拢着,只在靠一侧栏杆边站着一个苗条的女子,变幻的灯光打到她脸上,许至恒一眼认出了正是他的房东叶知秋,她头发挽在脑后,穿着件深色V领长款针织衫,脖子上绕的带流苏的长围巾被风吹得向后拂动,看起来更显得单薄。
这样的冷天居然站在露台上吹风,显然不是一个开心的姿势,再想想今天酒吧的主题,许至恒不用看她表情,也知道这女人是难过的。他踌躇一下,拉开门走了出去,打算劝她进来。
叶知秋听到拉门和脚步声,头也不回地说:“算了吧老戴,你玩你的去,不要劝我了,喝酒也壮不了我的胆,我已经当了28年良家妇女,现在再去转型成妖孽,未免太晚了。叫我今天找个顺眼的男人上床,我还真不知道从哪一步开始。”
她的声音带着点沙哑和自嘲,在夜色中低低传来,和着楼下传来的隐约音乐,自有一股沧桑意味。许至恒站住,颇有点进退两难了,没想到自己居然又不小心做了她的观众,恐怕还是很不受她欢迎的观众。叶知秋没听到回答,猛然回头,看到面前站的是许至恒,抬手捂住了嘴,惊得目瞪口呆。
叶知秋是被戴维凡拖来酒吧的。
下午她抽时间和范安民约好去了房地局,做新合同的备案。合同更名的事进展得很顺利,一方面秦总和西门发了话,万丰的销售经理很是上心,范安民也相当配合,完全按她说的时间出现。销售经理告诉她,理论上这房子已经到她一个人名下,再只用去银行办理按揭更名手续,把钱打给范安民,再等开发商通知,就可以帮她办理房产证和土地证了。
出了房地局,谢过销售经理,叶知秋并无愉悦感,只觉得是成功地独自背上了一个月还款近4000元的包袱而已。没错,以前一年多,范安民薪水没她高,还想存点钱办婚礼免得没面子,房贷其实也是她一个人在还。但那时有爱情和对婚姻的憧憬撑着,根本不觉得这是一个负担。而现在,爱人马上要和别人结婚了,这个花了自己大量心血精心装修的房子,只会让自己触景生情,以后恐怕都是租给别人的命了。
更要命的是,她是拿自己的职业前途做赌注,换了20万才背上了这个包袱。想到这里,她不能不黯然。
范安民脸色同样黯淡,他看着叶知秋,欲言又止。没等叶知秋跟他说再见,一辆红色奥迪TT突然从后面驶过来停到了他们面前。一个身形纤瘦的女孩子走下车,绕车头过来挽住范安民的胳膊,柔声说:“安民,事情办完了没有?”
叶知秋没想到今天还附送了这么个节目。她以前没见过范安民的新欢,只听小盼在电话里描述得详尽而刻薄:“小小的个子,胸跟没发育一样,长得其实普通,穿的民族风绣花白色上衣加牛仔七分裤,背的PRADA,说话声音很嗲。”
眼前女孩子打量着她,她只好扫她一眼,的确就是个清秀普通的女孩子,非常年轻,看着大概只22、23岁的样子,齐齐的刘海,妆化得淡而妥贴,个子十分娇小,正对着她微笑。
叶知秋可没兴致表演大方,冷冷转头看一眼范安民,他狼狈而痛苦地移开了视线,只对那女孩子说:“小静,你过来做什么?”
“今天情人节呀,我想你早点来陪我。”那女孩子柔声说。
叶知秋嘴角牵动一下,笑了,抬手对着街上招出租车,只听那女孩子说:“叶小姐,我们送你吧。”
她并不回头:“谢谢,不用。”
终于有辆出租车停了下来,叶知秋拉开车门坐了上去,把公司地址报给司机,然后重重靠到椅背上。她一过年上班就开始忙碌,只记得今天是周五,竟然忘了还是情人节,却又被人用这种方式提醒。
她呆呆看着出租车灰暗的车顶,突然想起去年的情人节,那时他们刚拿到房子不久,她精心设计好了装修方案,下了班,两人来到滨江花园,对着空旷没有隔墙的毛坯房兴奋地讨论,然后站在正面对江的阳台上,寒冷的江风呼啸着直吹过来,范安民紧紧从身后抱着她,两人看着暮色下的滚滚长江,商量着要不要把阳台封闭起来。
范安民说:“这里放个小桌子,以后看着夕阳喝茶一定很舒服。”
她本来不想封闭阳台,留空间种点花花草草,可最后还是按他的想法将阳台封了以后铺上防腐木,摆了小小的桌子,放两把椅子,成了一个休憩的空间。
不过一年的时间,那个毛坯房按她的构想成了一个任谁看了都会称羡的美丽小家,而曾搂着她在她耳畔说要和她永远在一起的那个人却成了别人的未婚夫,此时正和另一个女孩子挽手而行。
分手以后,她根本拒绝让自己再去想这些,只希望随着时间推移,慢慢做到淡漠。此时她只能痛苦地闭上眼睛,没料到这样被迫开始回忆过去。
叶知秋强打了精神回去上班,处理完手头的事情,再意兴索然下班回家,在大堂正碰上戴维凡从电梯出来,连忙叫住她:“等一下,秋秋,正要问你一个事情。”
她无精打采地说:“说呗。”
“沈小娜是你们公司设计总监吗?”
她点点头:“是呀,她还是老板的女儿。”
“她昨天找我,说要请我们公司做你们的产品画册,我还纳闷呀,这不是你们销售部门的事吗?怎么要她出面来联系?”
叶知秋着实吃了一惊,顿时将自己的情绪放到了脑后,拍产品画册是她制订的销售计划的一部分,但刘玉苹迟迟没有批复这一条,她忙于眼前的市场安排,也无暇催问,没想到沈小娜会做主去找戴维凡。
“你先跟她谈着再说吧,信和的事,我也说不清。”
“哎,你怎么又这么一副累得不行的样子,晚上有没安排,没安排的话跟我一块去喝酒。”
“今天是情人节好不好。”叶知秋有点哭笑不得,“你女朋友快从这里排到江边了,我想死也不用挑这个日子跟你一块喝酒呀。”
“我和你一样都失恋了,同是天涯沦落人。”
叶知秋横他一眼,戴维凡是知道她失恋了的,而且去年积极帮她找房子搬家,只是他从来就没把一场失恋看得有多严重。她和戴维凡认识这么多年下来,知道他没个正经,也没法认真跟他生气:“你会失恋?我真的不大敢相信我的耳朵了。”
他摸下巴笑了:“你对我真有信心,可是没办法,我就是很惨地失恋了。可恨老张有了罗音就再不理我了,我们两个断肠人去喝酒解愁得了。”
他还是一脸的没正经,叶知秋再一想这么个日子,自己回去一个人待着,大概也不免是接着沉浸在难过里,倒不如接受他的提议跟这个什么都满不在乎的人去散散心,于是点头上楼换衣服。
到了酒吧,看到没有情人的情人节这个主题,叶知秋不禁苦笑:“亏他们想得出。”
两人先在楼下找位置坐了一会,听着酒吧驻唱歌手唱《分手快乐》、《单身情歌》、《一个人的精彩》……这些失恋情歌,都有点提不起精神跳舞,于是上了二楼,点了朗姆酒加汤力水,漫无边际聊着天。
“老戴,我还是没法相信你会失恋。”
“比失恋还惨一点,我暗恋的人跟别人结婚了,我连讲自己心事的机会都没有。”戴维凡懒洋洋地说。
叶知秋着实吃了一惊,听他语气,有难得的黯然,倒不能不信了,可总是觉得不可思议:“你也会暗恋吗?不象你的风格呀。”
“人生总有脑子进水的时候嘛。我想通了,也许她的存在就是提醒我,这世界上始终有一些人或者事是我求之不得的,所以也不算难过。”
“你还真豁达。”叶知秋松一口气,她实在没力气也没能力安慰别人了。
“秋秋,你也别总摆一副世界末日的样子,失恋有什么大不了。”
“我当然知道失恋很普通,可也得慢慢淡忘吧,眼前还被个倒霉的房子捆在一块,连基本的不见面都办不到。”
“房子的事总能解决的,你就是死心眼,一天到晚除了工作就是工作,根本不给自己机会去认识别的男人,忘记旧感情的最好方法就是开始新感情。”
“这算你的经验之谈吗?”叶知秋给逗乐了,同时不以为然,“你说得倒是很洒脱,怎么不用这个方法忘记你的失败暗恋呢?”
“因为目前我还舍不得放弃关于她的回忆。我头回这么动心,可是没开始就结束了,我愿意保留这感觉长一点。”
叶知秋不得不服了:“你就扮你的情圣吧,切。”
戴维凡大笑:“我不是当情圣的材料,这样无伤大雅呀秋秋。倒是你,如果不早点摆脱你那点倒霉回忆,就白搭上了自己的生活,不值得。”
“眼下我对男人没信心,对恋爱没心情没时间,难道得找一夜情吗?”叶知秋白他一眼。
“秋秋,不是我看扁你,你才谈一次恋爱不走运而已,就说对所有男人没信心,实在太没出息了。喂,这边今天来的全是失意男女,你干脆再喝点酒壮下胆子,看能不能找个跟你同样失意的男人搭讪,说不定能碰上合你意的。”
叶知秋哑然,脸居然一下红了。
戴维凡嬉皮笑脸地说:“唉,我是可惜跟你太熟,早成兄弟姐妹了,不然就牺牲一下自己帮帮你得了。”
叶知秋瞪他:“懒得理你,我出去站会,好闷。”
刚好戴维凡手机响了,他看下号码,皱眉,并不马上接:“行,我待会拿酒过来和你一块吹西北风。”
叶知秋上了露台,对着反映着四周高楼灯影的波光粼粼的湖面微微苦笑了。她知道戴维凡是开玩笑,但也是认真想开导她。可是范安民是她的初恋,除了他,她对其他男人没感情方面的认识。叫她在酒吧里搭讪男人,哪怕是现在已经喝高了,也是要了她的命都难做到的。
然而正象戴维凡说的,一个28岁的女人,这个样子的确得算是没出息,为什么他放弃几年的感情那么轻易,转眼就能跟别人谈婚论嫁了?难道真的就听凭一个负心男人把自己伤到再不敢谈情了不成?
听到身后脚步声,她只当是戴维凡拿酒出来了,可是转头一看,顿时捂住自己的嘴,恨不能把刚才酒意上涌顺口说的话给捂回嘴里。
许至恒微微一笑,在半明半暗光线中露出洁白的牙齿:“好吧,当我什么也没听到好了。虽然我很想说,其实我是喜欢良家妇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