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贼如一条野狗般潜入大理寺地牢之前,他与自己京城的朋友们见了一面。
......
在霄远楼的雅间中,如第一次见面那样,张玉、秦展、关山燕、吴昭与老贼围桌吃酒。但气氛自然是算不上轻快。
这次吃酒是张玉约起的。
如今张右丞在风口浪尖,被贬为张左丞,红瑜街丞相府已然失势,在朝中,官员纷纷对张党避之不及。秦展的父亲秦穆州也被斥责为张丞相一党,故而张玉与秦展如今的日子都不好过。
不好过之下,关山燕、吴昭与老贼就不能拒绝张玉的约酒。年轻人,朋友排在朝局前,朋友的日子难过,自然一顿酒还是要陪的。故而本是闭关读书的关山燕与吴昭也都出门到宴。
老贼许久未见关山燕与吴昭,二人亦是本竟不知老贼已回了京城。
关山燕近日刻苦读书,人愈发瘦削了,本来一副少年的稚气也褪去了大半。神色不比从前落魄却要维护自尊时看着没心没肺,时常把眉头皱起来了。而吴昭倒是没大变化,甚至于关在家里好吃好喝的,还稍微胖了一些。
虽说吴昭与张玉秦展交好,但其父亲吴翰林在朝中颇为懒散于交际,与党派之争相隔甚远,故而此次朝中乱象,吴翰林家并未受到牵连。
更不用说早就被排挤出朝员圈子外的关山燕父亲了。位置低,出不了头,但这种上头的风波也就刮不到。关山燕也分不清自己该喜该悲。
张玉一副寻常的样子,寻常要了雅间,寻常倒了酒,寻常说笑。张玉是京中年少的翘楚,风流青年的表率,平日里被他人亦步亦趋的角色,如今也不见有丝毫神色的松动。依旧是一身浅色的寻常衣物,松散头发如前朝名士,只眼下一圈阴影,似乎是多夜睡不好的痕迹。
席间大家只是吃酒,张玉没向老贼提秋水节朦月楼那晚的事,老贼自己也就没说。事实上老贼原本也不会料到,边月棠那晚要去杀的是宁尚书,也就是张玉的老丈人,张玉那个妻子的父亲。
或许如果那晚在朦月楼,老贼向张玉说了“有一个江湖人正在京城中,等待杀人”,随后张玉报了京府衙门,或许巡防军戒严,逮住边月棠,宁桓就不会死。宁桓不死,也就不会从边月棠的口供牵连张庸下水。
但老贼自问,自己那晚没有告诉张玉并没有什么过错,所以也就是沉默陪他喝酒。
张玉喝了几杯,突然笑着向秦展道:“我与你提过的,我爹书房进贼这事儿。前些时日又有了。”
本也是神游天外,提不起劲儿的秦展一怔:“竟然?”
张玉看上去普普通通地道:“这次翻了些旧年札记之流,许是手脚急,留了痕迹了。被翻到的那些东西,几日后成了我爹结党证据的一部分。”
秦展沉默。其他几人看着张玉,也沉默。
几人自然是听得出来,是有人派遣了“贼人”溜进张丞相的书房搜寻证据,来参告他的。
有这样的事,说明张丞相出事背后确然有推手。而这背后的推手大致应当是谁,几人心中也明白。
张玉淡淡道:“如今朝堂上参我父亲的,真假参半。总之父亲也不点头,也不摇头,就任凭旁人要么竭力证明全盘是真,要么竭力反驳全部是假了。”
张玉原本对于张庸结党之事毫不知情。在秋水节前、与老贼在飘渺居的谈话中,还认定这种风声是无稽之谈。
朝堂之中,志同道合,私交愉悦,亲近些也无妨,人之常情罢了。张玉想。但在边月棠一事之后,越来越多的证据被递了上去,许多张玉知道是假的,但许多他也能辨认出是真的。
甚至有一些就是从他父亲书房里流出去的。
由此张玉才知道自己平和亲切的父亲确然有不为他知的一面了。
可是这些在他看来仍旧在官场的规矩之内。也许张庸并非纯臣,但也绝不是一个佞臣。他结党谋私或是真的,但当年的正义凛然、叱咤风云也不是假的。所以张玉也就提着一口气,保持着浅淡的态度,无论自己父亲去如何了。
但秦展终究是直性子,受不得委屈。他既然知道张庸此事并非偶然,而是朝中有人有意为之,甚至还做出了当贼这种上不得台面的勾当,他就咽不下这口气。
“张伯伯自来忠良,是文臣典范,怎么能受如今这样的陷害侮辱?”秦展骂道。但也只是口上这样说,实际却是无能为力。何况秦展父亲也牵扯其中,他老秦家和张家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他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老贼在一旁听了,却突然道:“你们想不想问得些真话?”
席间众人闻言,目光都落到老贼身上。
“我有个人可以问。”老贼说。
“谁?”吴昭问。
老贼道:“边月棠。”
众人先是一惊,随后是沉默。
边月棠如今仍在大理寺地牢中,被判了七日后问斩。原本立即处死便是了,但因着牵扯出这么些高官的事情来,就被耽搁下来了,大抵是提防着张庸的罪状还不够明晰,要留边月棠几日来时不时地再添些话上去。
秦展皱眉问道:“老兄,你如何进去?京中都传言说罗沁那家伙曾秘密探视边月棠,可我们几个不及罗沁有人支持,没法送人进大理寺的。”
老贼淡淡道:“江湖人有江湖人的办法。”
秦展又沉默些许道:“你进了去,便能保证问出真话?”
老贼道:“江湖人有江湖人的问法。”
事实上,老贼自个儿也需要些许真相。
他在祝柯那儿得知,边月棠当年射杀奉雨确是受到其主人指示,只是老贼也没有想到,边月棠的主人便是户部尚书宁桓,而宁桓也就是张庸的至交,甚至是张玉的老丈人。也就是说,老贼原本并没有料到,二十年前的难民潮的阴谋会与张玉家有关。
老贼还记得半年前与张庸的寥寥数语交谈,张庸就是一个手里擦着汗、嘴里喝着凉茶的普通老头子。但近日京中的这些变故又无不告诉老贼——张庸当然是不普通的。他是当今权力漩涡中的人。
老贼自己也需要向边月棠再问得详细一些,好在心里为张庸定罪、为秦穆州定罪,也为张玉和秦展定罪。
.......
于是在一个悄无人息的夜晚,老贼伴随着夜色和浓黑的阴影,化作一匹幽暗的野狗,潜进了大理寺的地牢。
边月棠所在的牢房偏僻而幽深,周围全空空荡荡,没有其余的犯人。一来大理寺处理的案情大多是重案,而当今朝中少有重案,故而需要大理寺地牢来关押的人也就少。二来,不知是否有意为之,总之叫边月棠的牢房偏僻些、隐晦些、幽暗些,便总似乎能防备着又有什么大人物来需要派人来提点。
而边月棠在阴冷幽暗的地牢深处没有等来大人物的提点,而是等来了不速之客。
边月棠听到些许细细嗦嗦的动静,一双曾经的鹰目抬起来,穿过额前由披散的发丝挂成的丛林,如一道箭矢飞射而去,射入牢外阴影之中的一团阴影。
老贼与他的目光对上,背上一麻,汗毛立了起来。他知道边月棠找出了自己,也便不再躲着,大大方方地从墙边的阴影里走了出来。
大理寺地牢很暗,只墙边上点着晃晃惑惑的烛灯。烛灯一明一暗,把一身黑衣裳的老贼照得明灭模糊。
而老贼看向牢中,一团素白色的人坐在干草上,背靠着床沿儿,仿佛全身都没了骨头,就是衣服下塞了一团棉絮,轻飘飘的。
边月棠突然笑了道:“别看了。江湖老人活着没劲儿之后都会是我这副样子。”
老贼顿了顿:“看出来我是江湖人了?”
边月棠的牢房来访过两个年轻人,一个朝中青年罗沁,一个江湖人老贼。却反而是罗沁显得尊敬,用“前辈”与“晚辈”称呼。老贼这个同为江湖人的真晚辈却语气不甚礼数。
边月棠扬起了些身子,将一张脸正对了牢房之外的老贼。老贼看上去平平静静,实际右手一直搭在腰间的剑柄上。
“你进来的样子,是江湖人的样子。躲在阴影里,自以为悄没声儿的。而你悄没声儿进来,定然是叫外面的看门子狱卒睡着了的。要么点了香,要么下了药。也都是江湖人做派。我在江湖三十年,在京城三十年。二者各自是什么样子,我分得很清楚。”边月棠淡淡道。他料想过会有江湖人找进来,不管来的是谁,他都打算好好招待。就如同他乐意招待了罗沁一样。
边月棠玩味地仔细打量了一番老贼:“你是那晚在朦月楼与两个女人一起杀我的剑客?”
老贼点头:“是。”
边月棠问:“来这儿做什么?杀我?救我?问我?”
老贼道:“问你。”
边月棠低头听他的“问你”,沉默了会儿,随后咯咯地笑起来。他的笑声像是身体里的气儿一并摩擦着喉咙,叫人听得难受。
边月棠笑道:“谁都来问我,谁都要我说,如今我倒成了京里一等一卖艺说书的了。你打算问什么?你要问姓罗的儿子有没有找过我?问我二十年前的刺杀?还是问张庸到底做了些什么?还是百玉街宁府上玉琼斋里的所有故事?还是张庸儿子怎么娶媳妇的?......还是宫城里头那个坐在最上头的真龙天子的丑恶嘴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