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贼在新酒楼说起那红马刀客的事情来。
“如何?那夜来相会,是金风玉露一相逢还是无缘对面手难牵?”旁人问道。
“是眼疾。”
“啊?”
“她戴斗笠是有眼疾,不好见光,没有以身相许的故事。王老头诓我的。”老贼道。
变成“王老头”的王先生赶紧解释道:“那也是别人诓我的!都这样说,我也信了!”
旁人一听没有以身相许的故事,顿时兴趣就颓唐了大半。仍有人不死心地问:“就算未有以身相许之说,可她到底是个美的还是丑的?”
老贼筷子捻着炒花生米,心绪却阑珊地飞走了,口里随意地讲道:“瓜子脸,柳叶眉,杏仁眼。”
“那是美的啊!”众人惊道。
“美极了。”老贼道。
......
自那日“美极了”起,也自那日打定主意要“讨老婆”开始,老贼便时常去刘大葱的面摊子上吃面。他中午约莫时候就慢腾腾地踱出新酒楼,用剑鞘抵着刘大葱的刀砧板道“不许放葱”,然后端着面坐到面摊西角上。东角就坐着黑衣裳的刀客。
众人私底下窃窃了许多话,都偷着乐儿看他。老贼连吃几日后,终于一拍肚子,走向东去,在刀客那张桌子边坐了下来。
切菜的刘大葱见状也不切菜了。
自那日起老贼也便在东角的桌上吃面,两个人一个面里有葱一个面里没葱。又一日,酒楼里众人等着老贼例行踱去刘大葱摊子上吃面,几个赌客也打算趁他每日不在时在新酒楼这好环境里匆匆划两拳,却见老贼纹丝不动,而门外一声马蹄,那戴斗笠的刀客把马绳拴在了门外,拎着佩刀走了进来。
王先生惊道:“老二哥,你俩已经分辨清楚,要来与兄弟们过目了吗?”
老贼一脚将王先生踹下了凳子。
老贼站起身来,走到人前,说道:“诸位,今日是有一事相求。”酒楼里听到话的登时都仰起头来,望着与刀客一前一后站在堂中的老贼,等着听他后面的话头。姜老头在江湖里声名赫赫,他姜门老二的人情,众人也愿意讨得。
老贼讲起来,众人才晓得,他这人情是为那刀客讨的。老贼讨起老婆来,尽心尽力得很。
原来这几日老贼与刀客搭话,问起她姓甚名谁,家自哪里,沿江南下所为何事。刀客讲她家在宓州渠城,家境优实,却于其幼年之际遭人灭门。她侥幸逃脱,在江湖上潦倒偷生多年,早已不知自己名姓,也懒得另起。她缘江而下,便是为了寻找当年的仇家。
寻人,再杀人。
老贼听罢,说自己老家也在宓州附近,是旁边显州与宓州交界处的农村。当年闹饥荒,闹完饥荒闹瘟疫,他就跟父母村人南下逃难。
父母早已丢了,而他自己也把自己丢在了沿路的这座城市里。他说当年逃难的队伍走走丢丢,也不知道真正下到京郊的有多少。
刀客说当年若是没有家生变故,自己或许也会在南下的那条队伍里,便问他后来如何活下来的。老贼说他原本在城里做偷鸡摸狗的小大王,后来老姜头领他回家,他也便在这儿生根了。
老贼问刀客,她的仇人姓甚名谁,她看着他,说不知道。她既不知道自己的名姓,也不知道仇人的名姓。她像一片无根的浮萍在江湖上漂浮许久,追寻另一片虚无缥缈的萍影。
她说自己唯一的依凭是一段剑招,她在灭门当晚看见,在心里记了十余年。她拿起自己的刀凌空划出一段剑舞,问老贼可曾见过。
老贼皱起了眉,说不上见过,也说不上不曾见过。他坐守江湖里这座酒楼从青年到壮年,过眼太多剑也过眼太多人,分辨不清了。他提议明日到新酒楼堂中问问酒客可否认得这段剑招,新酒楼是江湖中的新酒楼,来来往往的人,总会有见过的。
于是眼下刀客站在堂中。她没有用自己的佩刀,因为用刀演剑,不得其神。她伸手抽出老贼腰上剑,一时白刃缤纷。酒客们惊讶,因着他们已经许久未见老贼的剑出鞘了。老贼剑名归鸿,那是柄好剑。
刀客抬手剑光如满月,在空中勾回交错,竟是一片绝影重重。江湖酒客们一时惊诧,这刀客竟也有这般剑功?刀客三招舞毕,回手收招,未一言语,只将长剑投归入老贼腰间鞘中。
她并不会使剑,只是会舞这一段剑招。
酒客当下纷纷交谈起来,有说像衢州安妙风的剑法,有说像寮城崔瞎子没瞎之前的剑法,也有说像隔壁桌李老九的剑法,却也又都不像。众人纷纭议论一通,最后人声停息,结论是辨不出门路来。
“狗娘的。”刀客自言自语道。
老贼心想,这刀客脾气当真不是很好。狗娘的。
之后几日,老贼和刀客都不去刘大葱摊子上吃面了。饭时刀客也到新酒楼来,她每日在堂中舞一遍仇家的剑招,问来往的江湖人可有见过。剑招没见过,但人们见她每日在酒楼舞剑,竟开始冲她撒起钱来。头一次她将撒钱那人一脚踹翻在地,之后却也懒得踹了,人们撒得多了,她倒也开始把钱拾起来收着了。
新酒楼从此多了一道风景,新的旧的酒客们日日来看刀客例行舞一遍剑招,店小二也爱偷懒来看,看得眼馋还抄起厨房的擀面杖上前和刀客这三招剑过招。三日下来,竟未一获胜。酒客道:小二爷爷才立起来的名声又要毁了!
但自店小二手痒上前拆招之后,其余江湖客们也心生试意。这三招剑法淋漓威武,如游蛟伏虎,竟也不知该如何破解,惹人好奇。偏巧京城近日有了那座戏台子,那些清闲显贵们总喜欢派人来新酒楼里闷声寻计,一些有意要找处门楣做客的江湖人也便想将这堂中每日的三段剑舞当做自己的投名状,在眼目之中展现一番。可接连数日犹未有人能破招的。
老贼在酒楼众人的撺掇下请了老姜头来酒楼吃饭,吃饭的同时看看剑,问他可知这剑法名何,用剑法者名谁,又该如何破剑。
老姜头近年来愈发长得老人肥了,他臃肿的身子坨在新酒楼瘦弱的凳子上,捻着打了结梳不通的邋遢胡子道:“看不出剑法来路。要想破招,老夫二十年前当可,如今却不好说。”
老姜头当年为自己亡故的恩公报仇,一战扬名,是众人信服的高手。可如今却已然封剑,众人再爱看热闹也不好串掇他眼下上前试试。
刀客见老姜头也认不出剑招,拾了地上的铜板子就坐去王先生的桌玩骰子去了。新酒楼的掌柜的不让酒楼里响起骰子声,但老贼管不上刀客,掌柜的也就管不了骰子。刀客眼睛有疾,耳朵就好,听骰卓绝,眼下又连日来舞剑无果,寻求发泄,在与赌客来回的腌臜话中终于哈哈大笑着把王先生给输得屁滚尿流了。
刀客在与王先生赌钱的时候,老贼也在一旁思索:想帮她寻剑招与仇人,却是寻不着。那除此以外,还能怎么叫这刀客再认他的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