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渠再睁眼已经是傍晚了,她给开门声惊醒,抬头见是秀莲。
秀莲向她道:“佳藕姐姐忘记带她绣了一半的手帕了,我们都忙,就你空,你给她送到红瑜街去。她们在那儿等得无趣,可以绣绣帕子。”秀莲把装着绣帕并针线的小包塞给她,再塞给她几枚钱。
“去红瑜街的路上自己买点儿吃的。”随后便带门出去了。
小渠抬着头,发了半晌的呆,然后歪歪扭扭地站起身来,不疾不徐地往外面走去。
小渠在小门子旁遇见小格,小格见到她惊了惊,问她去做什么,她没答。小格又道:“小瑜说她很对不起,你回头去打她骂她,她不还手的。”小渠还是没理。
她走出御史府,走过长喜坊,在长喜坊停留了很久。此时正是夜市繁华的时候,河道上画舫巍巍,画舫上彩灯澈澈,映得人间的夜晚一片波光粼粼。小渠的眼睛贪恋这些。
她在长喜坊道边的便宜烧饼铺子给自己买了一个饼,一边啃着,一边去红瑜街。红瑜街的丞相府,正门什么光景她是没资格知道的,她走的偏门,进去前亮了秦府的腰牌。眼下整个相府想来热闹的都在前府,下人们也都紧着前院儿在伺候,从偏门进的后院儿就冷冷清清,也灰灰暗暗的,隐隐约约能听到些从前院儿来的热闹声息。
小渠以前也来过一次相府,也是到后院儿里向女眷送话儿,所以倒是认得路。她穿过小院子往长廊上走,却猛地跟拐角黑暗里一个摇摇晃晃的人影撞了满怀。
一撞之下,小渠装绣帕的小包就给撞掉了。她低头去拾,却见那人仿佛身子一动,不知怎么的,突然一拳头就砸了过来,小渠被一拳抡倒,屁股蹲儿跌到了地上。
“你干什么打我?”
她终于开口了。听小瑜讲话时没有开口,被诬陷时没有开口,关进柴房没有开口,小格代小瑜道歉也没有开口。但她在眼下开口了。她感觉自己像一缸水,盖了盖子,不作声,但内里的水终究是快要溢出来了。
那人摇摇晃晃,似乎喝了过多的酒。他一荡步子也落到院子里,不知道在想什么,竟是从地上拾起根树枝就向小渠抽来。小渠在地上左右躲了起来,终于也从地上拾起根树枝回抽了过去。
她听到那人“咦”了一声。她认出这人在用颤巍巍的小枯树枝舞剑呢,是江湖作派,不像京城的剑法。小渠在将日子里的一切事情憋在心里的时候,就喜欢看那些画本子。她每个月总会收到佳藕送的画本子。她全都收在自己床褥下面,每日闲时无聊就拿出来看添趣,忙时太累也拿出来看偷闲。她也曾在厨房里打下手的时候拿着擀面杖想着那些千奇百怪的招式瞎舞,故而眼下,她也拾起了树枝。
那人向她一枝甩来,她挥手荡开,用的是五月十八日那本画本儿上的牛家剑。又一枝直挺挺刺来,她一枝劈下去,用的是六月二日画本的霸王刀。可“刀”才落下,那人就一伸手,“啪”地将小渠手里树枝折断了。
长枝成了短枝,小渠便挺上去,用作短剑手的剑。她一枝戳中那人心窝,用力挺去,小枝寸寸碎裂,她步步趋前,直到手里短枝碎尽了,她的拳头堪堪抵上那人的心窝。
……
事实上老贼只是喝多了酒,出来找茅厕的。
若是在新酒楼,他们喝醉了大有可能直接脱了裤子就撒尿,回头叫掌柜的自个儿拖地去。但他今晚参与的是当朝宰相的知天命之宴,他总不能也裤子一脱往前边儿朝中大员们的头顶上放水。就只得乘着醉意自个儿找出来了。
老贼今夜是当真醉倒了,他舞了这辈子也不曾舞得那么多的漂亮剑法,和张玉几人一同喝酒,看着关山燕一诗惊人,满堂华彩,看着秦展挥毫撰字,纸当万金。
而他也醉倒在剑风光雨中了,老贼万分庆幸起自己当初居然来到了京城。
而就在他这般醉倒、这般庆幸的时候,却给黑暗中一个人影给“击中”了,像是偷袭,他晕沉沉的大脑未有反应,沙包大的拳头就已经挥出去了。挥完才发现那人瘦瘦弱弱,似乎是个姑娘。
但是老贼方才刚在堂中舞了剑,这几天也一直在琢磨自己的剑谱,酒一醉,便满脑子都是剑,满肚子里憋的也就仿佛不是尿,而是剑招了。他着急要把那泡尿给撒出去,于是也就拾起根树枝,像撒尿一样将满脑子剑招撒在这了姑娘身上。
原本他也就是玩心上来了,逗逗她,却不料那姑娘竟然也拾起树枝对敌起来。
“牛家剑,霸王刀,短剑。你是什么人?你也学过百家剑么?”
“我他妈是你姑奶奶。”她骂道。
“你怎么骂起人来也语气平平的?你真的生气吗?”
“我他妈是你姑奶奶!”她又骂道。她突然在闷人的夜风里将积年累月卡在喉咙里的痰吐出来了。
“哦!”这回老贼被骂舒坦了。
老贼说:“别学百家剑了,学我的剑。你天赋看着不错,也要学我这个不错的剑!”
老贼遂把怀里本来要送给张玉的那本剑谱拿出来丢给了她。
“送给你了。”他说。
小渠接过手里的小册子,忽然愣住了。她在原地借着三分月光看这册子的封面,但她不知道封面上写的是什么,她现在还不认识字。
她又抬头看面前这人,可月光只有三分,她只能看清一副小眼睛青脑壳的面堂和一道瘦长的身形。
......
这也是对于未来颇具影响的一件事。它发生了。虽然暂时除了小渠和老贼以外没有人知道。老贼第二日酒醒之时,也几乎将它忘了。
小渠,本家姓陆,原名陆小渠,秦御史府的低等下人。她在六月二十的晚上获得一本剑谱。
……
老贼今晚来说可以算是畅快万分了。他哼起了小曲,哼的《梦月记》。今日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来得及将《福源酒楼镇堂子剑谱》送给张玉,倒因为意兴上来,把它随手送给个见面不过几息的陌生人了。但他眼下酒醉着,所以也不觉得遗憾。
张玉。他嘴里念叨着,张玉。他眼下正走在张玉家里,好大一个家。他回想自己认识张玉,与他谈论梁生曲,再编《平安百剑录》,再参加寿宴。他来京之后做了好多事情。并且他开始打算起之后要做的更多事情了。
正在他步子一边走,脑子一边打算时,却突然听得院中一棵歪脖子树下一片悉悉索索的声响。
他醉眼看了过去,酒霎时醒了。
他先看到腰带挂在手上的白哥儿。
再看到他身子里的女子,绾好的头发散乱了,白皙的脸看到老贼时变得苍白。
他见过她,在京郊的别院里。她是张玉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