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分三六九等的,按照各种不同的标准。
十多年前,当时只有十二岁的韩雄就清醒地认识到了这一点。绝对的公平,只存在于生与死面前。
良州地处南方,盛产粮食,因此得名。他的故乡就在良州的某个小镇。此时,正是二月中旬,初春,天气微寒,他骑着马儿,慢悠悠地往老家晃,沿途看风景。
怕什么来什么——双头蜈蚣的事让他明白了这个道理。他决定不再逃避,打算回去看看,就算物是人非,就算只剩下建筑,那也是他熟悉的故乡。他快马赶路,很快来到地点。
没有人。
曾在这个小镇住了十二年的他,居然有十分陌生的感觉,明明建筑什么的完全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可是没有人,没有烟火气。
街道上特别冷清。
没有做小生意的高声吆喝;没有各种小吃点心迎风飘散的香味;没有拉板车的喘着粗气高呼的的“麻烦让让”;没有卖艺的引人注目的锣鼓;没有欢声笑语;没有小孩子央求家人购买零食小玩意儿未果的哭闹;没有觥筹交错,推杯换盏的喧闹;没有闲汉吹牛扯淡;没有长舌妇家长里短的八卦;没有妓女抖着手绢勾引客人的嬉笑;没有老头子安静地下棋,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
对这个小镇无比熟悉的韩雄清楚地记得每一条街道,可是他居然迷了路,好半天才回过神,发现这是他经常跑过的地方。这个小镇叫什么名字不重要,重要的是这里曾经是粥场。
十一年前,良州闹了天灾,粮食歉收,朝廷下令赈灾救民,这个小镇因为地理位置的关系成为了“粥场”,也成了地狱。
打猎的时候,韩雄不止一次从通缉犯们口中听到他们为非作歹的理由,各种各样,不一而足。可他一点也不觉得新鲜,因为他老早就听腻了。
医馆,医者仁心?放屁!庸医杀人不用刀,这些大夫医术平庸,耽误患者病情害死的人比救过的人还要多,该杀;
粮食铺子,眼下粮食紧缺,这帮人,趁火打劫,哄抬物价,不仅不肯献出可以救民于水火的口粮,还妄图以此发家致富,该杀;
妓院,婊子无情,这些贱女人卖笑维生,人前欢笑人后哭,生不如死,解脱;
戏园子,戏子无义,统统都是假的,整天闹哄哄的,像苍蝇一样烦人,杀;
乞丐,笑贫不笑娼,这些人四肢健全,却乞讨为生,连妓女都不如,解脱;
卖衣服的,奸商奸商,无商不奸,奸就是坏,这些人都是坏人,当然该杀;
当铺,上当上当,上当铺就是被迫上当,都是骗子,该杀;
棺材铺,这帮畜生,连死人也不放过,实在禽兽不如,杀;
药铺,药卖这么贵,不是摆明了要生病的人有药可医却买不起药,杀人于无形,该杀;
接生的,人间痛苦啊,人总是哭着来到世上,显然是不愿意的,你们这些接生婆不顾婴儿的意愿,强行将他们带到人间,显然是罪孽深重,杀;
抢劫,杀;
偷盗,杀;
面目可憎,杀;
长得俊俏,杀;
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
都是借口。
当年,王振北奉命带队,将方圆数十里的饥民集中到粥场,而后大开杀戒。虽然说杀人的借口多种多样,其实是一回事,被杀的都是饥民,只不过被赶到各个地方,与职业并无关联。
自幼心思机敏的韩雄当时就不相信朝廷会在这种地方设立粥场。因为小镇与商州相似却又不同,只是小范围的交通便利,适合做生意,饥民涌入这里是没有生计的。他没有上当,却也没有逃脱地狱。
没有赶到粥场的饥民同样有罪:
如今国泰民安,太平盛世,全靠万岁爷圣明。良州饥荒,我等奉圣明天子号令,前来赈灾救民,尔等饥饿如斯,宁可杀人食肉,也不愿赶来粥场,接受救济,实在是下贱,贱民,死罪,统统死刑。
事情很简单,韩雄比谁都清楚。当时,良州闹饥荒,官府奉命赈灾,结果粮食不够。打个比方好了:饥民有十个人,上面给的粮食却只有九人份;中间的官员吃拿卡要,贪污了一半多,只剩下四个人的份;下层的官员就以次充好,用喂猪的饲料凑数,四人份又变回了九人份,反正灾民只要活着就行,和牲口没两样。可是九人份还是不够,剩下的那个怎么办?
是粮食太少了么?当然不是。天子圣明,怎么可能弄错赈灾粮食的数目,是饥民太多了。那怎么办?杀掉啊。吃过人肉的该杀,没吃过人肉的也该杀;不服管教的刁民该杀,听话的顺民也该杀;卖儿卖女的该杀,卖娘的更该杀,什么都不卖坐等救济的也该杀,统统杀光。官府派兵,驱赶饥民,将众人集中到所谓的粥场,而后从医馆、酒楼、妓院、茶馆一直杀到棺材铺,杀了个干净——只为了完美地完成赈灾的任务。
该找谁报仇呢?韩雄不止一次思考过这个问题。
闹了天灾,皇帝下令赈灾,目的是名垂千古,要做个明君,当然没错;当官的中饱私囊,升官发财本就是相辅相成的,不发财又怎么升官,不升官又怎么发财,当然也没错;奸商就是奸商,趁机哄抬物价,赚钱是本分,还是没错;当兵的奉命屠杀饥民,是执行军令,军令如山,军人的天职是服从上头,也没错;人一旦饿极了,什么事都干得出,偷盗抢劫卖掉骨肉至亲乃至残杀同类取肉食用都只是为了活着,也没错。
那么,究竟为什么我非得经历那样的地狱?韩雄思索良久,只发觉人性为私。皇帝也好,各级官员也好,当兵的也好,奸商也好,甚至于饥民也是,连自己也不例外都是在为自己争取利益。可是发生那样的惨剧,总要有人承担吧?答案是,没有人做错事,较真的话就是老天不开眼,良州百姓运气差。
本来,他是想练好武功,去找王振北算账的。如果不是看到老兵一心求死,知他心中有愧,韩雄可不管这个曾经保家卫国的老兵有什么功劳,一定会将他先奸后剐,剁成肉酱喂狗,然后宰了狗,挫骨扬灰。可是,王振北不敢抬头看他的眼睛。
当真可笑,到底该找谁报仇呢?
一路上,韩雄牵着马儿,沿途看那熟悉的建筑,直到回到家。他的家里是贩卖碗碟之类瓷器的,也就是所谓什么也不做只会赚差价的奸商。他打算收拾一下屋子,做个大扫除,结果发现了问题,有人在这里住过——门上的锁给人撬开了。
愤怒。
可是,很快又释然了。这里已经不是他的家了,只是老宅。有不知情的路过旅人在这里住过又有什么好激动的呢?他放松下来,仔仔细细的打扫了每一个房间,连韩掌柜的也不例外。而后,他将多余的杂物用布包好,来到后院挖了个坑,准备清理门户。
肚子饿了,响了一声。他愣了下,发觉自己失魂落魄的,居然没有带干粮。
“先吃饭吧。”他自言自语,放下工具,骑了马儿,赶去离此最近的数里外的饭店。
民以食为天。肚子饿了,哪有力气干活呢。他笑了笑,决定先吃饱了,再找些赏金高一些的重犯来杀,他需要释放。
都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