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外,坦率地说分裂活动只能使敌人高兴的木下半治,矢野重也也曾多次劝他入党,但他不入。木下半治只强调一点:“我是国立大学的一员,不能加入。”平素思想、感觉都很平和的木下半治,在这一点上却顽固不化。矢野重也内心认为他是害怕当局的镇压,但他没有说,因为一旦说出来,他们之间的友惰就完了。细想起来,是思想立场改变了友情的性质。
这些使矢野重也懂得,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脆弱的,很容易受到思想、利害、环境的破坏。他扪心自问,我可以承认这一点吗?如果承认这一点,那就是承认,即使自己从这个世界消失了,近内金光、木下半治依然会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他发现,整个社会不以个人的主观愿望为转移,按照自身的规律运转,归根到底,人是孤独的。
但考虑起来,矢野重也本人的一些举止行为也告诉别人“人是孤独的”。虽然他以前心里一直把建立一个人人轻松愉快的社会做为党员行动的目标,但在党内就有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推心置腹的人。在党内,这种令人厌恶的人似乎比学校、工厂还多。其中有一个人知道他退党后,在《赤旗报》上写文章,就像他亲眼看到了一样,活灵活现地造谣说:矢野重也脸色发青,饭也不吃。从他牢房前经过时,总能看到冷饭放在门口。他是混进党内的卑鄙的胆小鬼,我凭直感就知道他是个危险分子。
他就是矢野重也一开始就讨厌的德山助一。这个德山宛若看过矢野重也的呈报书似的继续写道:他很快摇尾乞怜,堕落成为敌人的特务,发誓为捣碎共产党组织不遗余力。矢野重也最近肯定出狱……他那言之凿凿的腔调,仿佛捏造这些谎言,可以证明自己是多么正确。然而,不管矢野重也多么讨厌,多么生气,但不能不承认一个事实,那就是德山助一勇敢地与官府战斗,不屈不挠。
什么是勇敢呢?它与思想的深刻和心灵的丰富不同,是另外一种东西吗?矢野重也疑惑起来。
当他听到背后响起牢门关闭的响声时,他确实想完了,失败了。他不相信自己,甚至刺自己的手掌证明这不是梦幻而是现实。在他的情感中,有与乐观对立的因素——悲观。
在矢野重也的心目中,认为自己是为社会而战,是正义事业,苍天不会对这种人残酷无情,因此一直乐观。但铁门关闭的声响,打碎了他的天真。这与从小就受歧视、挨打、被人们用石头轰出故乡的德山助一听到的铁门关闭声,是完全不一样的。
在疑惑中,矢野重也进而又想,共产主义者不能认为这是失败。他记得有一句话说:只要建立了科学的社会主义历史观,失败也是胜利的里程碑。可是,如果不承认失败,怎么可能从自己阵营的问题入手找到失败的原因呢?不是不承认失败,而是不知道这是失败,那不就是认为自己一贯正确吗?这样的“铁人”,至少在我的好朋友中间一个也没有。
同是工人岀身的党员干部,像南条源太郎这样充满人格魅力的人有很多。矢野重也想,这与思想水平的高低、人生经历无关,而是性格问题。
出狱以后,他第一次体验到由于自己的责任而导致的惨败,于是思考别人怎样看自己的性格。
自以为是、天真、根本不适合搞政治?来到下田以后,一个人独自生活,他发现自己从中学时代开始,就把当领导者做为理所当然的前提来考虑一切问题。
没有人推选,但却自命不凡,以为自己是天生的领袖。
“不能宽恕!”
矢野重也觉得自己可恶之圾,大喊一声。想起自己一直被称为“村子的骄傲”、“天下才子”,有最高学历,所以领导别人是天经地义的傲慢嘴脸,按照他的脾气,应该痛打这个“矢野重也”一顿。
“不能宽恕!”
在他又一次自言自语时,明亮的拉门无声地打开了。
“你怎么了,这么大声……”田弘太郎教授的妹妹佐智子走进来说。
“我哥哥说,不知矢野君怎么样,大概很寂寞,你去看看。”
她昨天来到下田,问候一下。
“对不起。不但为我找房子,还叫你们费心。”
“矢野先生,别外道。”
田弘佐智子的声音像表姐矢部俊一样清脆响亮,使矢野重也倾倒。
年轻的田弘教授去留学时,她与哥哥一起去了美国,在波士顿两年,她一边上学,一边照顾哥哥。这些事是矢野重也在东京帝国大学法律系读书时听教授们说的,但那时他没见过她,这是初次见面。在学生时代,田弘教授把他叫到研究室,跟他说过自己的妹妹,在闲聊中问过他的年龄。当田弘教授知道矢野重也比他妹妹小六岁时,脸上有点失望的神色。
当时那个场面,他至今记忆犹新。可能田弦教授想介绍他与自己的妹妹结婚。
佐智子讲话直来直去,活泼大方,像个老大姐一样,这使在女人面前羞涩腼腆手足无措的矢野重也,头一次感到轻松。
“矢野先生,矢野先生,今天我想去‘唐人阿吉’的墓去看一看。我不愿一个人去,你和我一起去吧。”
矢野重也高兴地接受了邀请,本来他也没去过。唐人阿吉,本名叫斋藤吉,她的坟墓在古老的宝福寺。那里似乎已经成为观光名胜,佐智子一问寺里的住持,马上就领他们去了。住持感叹说,最近可能因为反对美国的空气愈发浓重,观光的人少了。他指着古梅旁边,一个字迹模糊的圆状天然石小墓说,这个就是。矢野重也早就听说过这个悲惨的故事。阿吉本来有个情人鶴松,本名叫川井又五郎,是个造船工,但由于幕府官员挑拨离间,把她送给第一任美国领事哈里斯当小妾。她获得自由之后,结婚成家,但不幸丈夫川井又五郎突然死去,她无法忍受世人的白眼,嗜酒成癖,最后在离这里不远的稻生泽川的一个深潭投水自杀。
“我出生的时候,阿吉死还不到三年。”佐智子说,“而且我又去美国留学,所以想来看看。”
矢野重也看佐智子心里郁闷,想叫她高兴些:“我正在翻译莫伯桑的《我们的心》,这里面没有这类描写,但他的短篇小说《羊脂球》,就是描写为了保卫和平,城里的大人物把这个原本是娼妓的主公献给了普鲁士的占领军。甚至可以说,她是主动献身。但在她终于回到城里以后,以为人们会感谢她,却遭到白眼,人们用看垃圾的目光看着她。”
“是的。我不久前读了山本有三的《女人哀词》,心想我一定要来一次。”佐智子说出了自己的动机,逐渐快活起来。
烧香凭吊之后,佐智子说:“太好了。托您的福,我了了一份心愿。我一个人不愿来,不知为什么,总有一种愧疚之感。”
今天对她的印象,与以往不同,她讲话很谦逊。矢野重也感到惊奇,看着她的眼睛问道:“为什么?”
“承蒙恩泽的我,虽然今天终于来凭吊了,但今后如何还是不知道。如果说到这里来,只是为了满足好奇心,我也无话可说。”
她的话,说明她也在反思。矢野重也觉得一下子缩短了心理距离,有感同身受之感,不由得想去拉她的手。但他抑制住自己的冲动,停下脚步说:“在严酷的环境中待得久了,不知不觉中,情感就会麻木,不懂得情感的阴影之类的东西。我已经意识到这种危险,所以看到田弘女士对唐人阿吉满怀温情,我也很高兴。”
“总不见人不行。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我哥说矢野先生有些地方像体育界人士。我呀,有个请求,以后你能叫我教名吗?”
他们面对面,自然而然地拉起手来。发觉有人来了,他们松开了手,慢慢向可以俯视港口的山冈走去。
路上,她回答矢野重也的询问说,从美国大学毕业以后回到了日本,因为英语好,由哥哥介绍,到国际联盟的劳动机构帝国事务所工作,虽然只去了几个月,但至今仍然属于那里。
矢野重也吃了一惊,问道:“就是那个在芝协调会馆大楼里的机关吗?”他不等佐智子回答,又说:“如果是那里,我也在那儿工作过,但时间很短。”
“这么说,我们是同一机构的同事了。”
他们回忆往事,热烈交谈。
矢野重也在帝国事务所工作半年,那时正好田弘太郎教授被派往瑞士人权国际机构二年,妹妹佐智子与他在美国留学时一样,停职后与他一起去了日内瓦,所以他们没有见过面。田弘教授与最小的妹妹是精神伴侣,如果长期逗留海外,就要带她一起去。她敬重哥哥,与哥哥在一起,她感到骄傲。
“我这个哥哥,一个人什么也不会干。”
她用这种方式表示她的自豪。
田弘佐智子与矢野重也聊天时,似乎想甩开对哥哥这种尊敬、又夹杂着爱情、矛盾而又复杂的感情,她说:“那个国际机构的职能,是监视日本无视人权和压迫工人的情况,如果没有有力的介绍人是进不去的。”
矢野重也把不太想对别人说的农商务省的逢坂俊造的名字告诉了她。他在学生时代,不叫家里寄学费以后,生活困难,由田弘太郎推荐,通过逢坂俊造,为农商务省翻译资料筹措学费。也是逢坂俊造介绍他到国际联盟劳动机构日本事务所工作。他在那里上班期间,佐智子跟哥哥在国外,她回国时,他已经辞职投身于工人运动。
矢野重也和佐智子都认为,没有机会见面,是命运的捉弄。
然而,在矢野重也运动失败,心灰意冷时,在佐智子对自己像妻子一样照顾哥哥有点厌倦时,两个人终于见面了。
矢野重也到下田来时,带来了几本原作,修改过去翻译之后一直放在那里没有润色的小说,准备出版。其中有一本阿纳托尔·法朗士的《苔依丝》。小说中的主人公修道士巴福尼斯苦苦思索“命运的戏弄”。在这部小说的开头,有一段暗示这个故事情节发展的描写,一头有魅力的小金狼进入了封闭的修道士的房间。田弘佐智子拉开矢野重也隐匿处的明亮的拉门,出现在他的眼前时,使他受到强烈冲击,仿佛《苔依丝》的世界变成了现实。
矢野重也想,说田弘佐智子的出现,使自己想到了小说《苔依丝》的场面,会不会伤害她的感情?她年龄比矢野大六岁,是从矢野学生时代开始,就一直关照他的伟大教授的妹妹,而苔依丝是在人前坦胸露背的舞女。
对矢野重也来说,田弘教授和他的妹妹,是生活在海面上梦幻般的大輪船,西餐的香味,西洋古典音乐,雄伟的基督教教堂中的人,而自己是地主阶级出身,从静冈御前崎灯塔附近的农村出来,奋斗失败的青年。
矢野重也生长的周围,是柔道、剑道等武道,供奉当地守护神的古老神社,村子里的打铁铺,祭祀,而这个世界的深处,是京都狭窄的小巷,佐久岛充満荫翳的偏僻山村。田弘佐智子爽朗的深处,是明亮的现代世界。
田弘佐智子在下田住了五天就回去了。
对于矢野重也来说,与田弘佐智子的分别,是与吸引他,但同时又有些抵触的光明的现代的离别。在下田最后那天,矢野重也为了表示感谢,带她到海里钓鱼。与田弘佐智子一起时,隐居的矢野重自称是“住在哥哥的朋友家写论文的大学助教。”虽然矢野重也在地下生活,但与她在一起,就像一个有“公民权”的人一样到处走动。
日本式钓船的船头,打着白色的遮阳伞。佐智子饶有兴趣地看着一会儿在船尾垂钓,一会儿帮助船夫做饭的矢野重也,身体完全暴露在灼热的阳光下。
昨天,还有今天,矢野重也一直在讲自己童年时的事情和现在思想上的迷惑。开始那两、三天还有顾虑,但现在有一种强烈的倾述欲望。他发觉自己已经好久没有与人好好说话了。随着谈话的深入,他的心恢复了活力。他发现,佐智子不是修道士眼前出现的金狼,而是年轻有魅力的女性。与她说话,只要不岀现共产党、社会主义这些字眼,即使当着别人的面,也什么都可以谈。
“海外我只去过中国。那是个庞然大国,有很多民族。我觉得深不可测,根本不是日本军人想像的那个样子。”
说这话时,矢野重也想了武汉时与他关系密切的女同志林佩瑶,也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心里有点难过。有一天,她突然在武汉消失了,可能根据党的指示去了重庆。
佐智子说:“是这样,在这个世界上,恐怕没有人比日本人的想法更简单的了。”她突然大声喊,“快拉,你的鱼竿。”
船夫替正在说话的矢野重也拉起了鱼竿,钓上一条很大的鲪鱼。
“我们好像用说话的方法钓鱼。”美智子说完,又问道,“最近我跟你说了为什么和哥哥一起出国回国,其实还有别的理由,你知道吗?
“因为你们关系好吧?”
“哈、哈、哈,当然有这个因素。一个人在外面,一不留神,就有回不来的危险。哥哥知道我有这种危险。有一次,哥哥回国后,我因上学,在美国波士顿待了一年零三个月。那时候我就意识到了这一点。从整体来说,我也觉得美国没什么意思,但去欧洲很危险。”
“在中国时,我也有这种感觉,所以回到日本之后松了一口气。”
“因为你是男的。”佐智子立马断言说。
“也有这个原因吧。”矢野重也含含糊糊地回答说。他不懂她的意思。
“哎,鸟,大鸟,不知是什么鸟?”
佐智子又喊起来。矢野重也想,她可能是心情舒畅,才这样大喊大叫吧。回头一看,一只灰色中混杂着青色的大水鸟贴着水面飞翔。
“这是苍鸻。”
船夫告诉他们说。收起钓竿,开始准备做饭。
“这回我来帮忙。矢野先生,到这边来。”佐智子小心地移到船尾,熟练地打开篮子,把咸菜、摊鸡蛋捡到盘子里,打开锅盖,开始做饭。
佐智子做饭,肯定是与年龄相差很大的哥哥一起在国外生活时学会的。这时,矢野重也突然想起了在佐仓本家的奈保子。母亲聪子喜欢她,想必她不会有什么为难之处。接着,他又想起了目前没有联系的浅野晃,还有南条源太郎。
佐智子回东京的第二天,矢野重也对管理房子的人说:“我想换一下心情,出去三、四天,如果时间延长,我会与你联系。”
他带着洗漱用品、文具、几本原文书和稿纸、辞典,出了莲台寺温泉,走三、四十分钟,到了下田的河岸街。他很早以前就在一家杂货铺的二楼的找到了一处房子,以备田弘教授朋友的房子突然不能使用时,有个栖身之所。
田弘佐智来了五天,生活中飘荡着她的气息和活力,她走以后,矢野重也再也无法独自寂寞地关在屋子里。回想起来,她的确是出现在并非修道士巴福尼斯的矢野重也眼前的金狼。在河岸街的房子里,坐在桌子前面,邻居家晾晒竹筴鱼、沙钻鱼的腥臭味迎面而来。到了夜里,从远洋回来的船,或从进港的船上下来的船员、渔民三五成群,吵吵嚷嚷地从这里走过。
从这个房间出来走五、六分钟,有一个巷子,里面有二十几家妓院。在道路的中央,有一条黑黢黢的污水沟,两岸栽着遮掩妓院二层小楼的柳树。
金狼回东京以后,矢野重也特别想女人。搬到这里的那天傍晚,他悄悄出来,走进那条巷子。穿着红色贴身衬衣、露着大腿的女人们,面对路口斜着身子坐着,抽着烟袋。有拉皮条的过来说:“先生,这里有漂亮妞。不管怎么说,这里也是唐人阿吉出生的地方。”
那天晚上,矢野重也进了巷子里的一家妓院,很晚才回来。回到房间,他忍不住痛哭一场。他想,毫无疑问,我是输了。
每天晚上,他一边与巷子里的诱惑搏斗,一边在河岸街工作。过了不久,与他一起转入地下的南条源太郎突然出现在眼前,吓了他一跳。
“怎么了,有什么事吗?”他不由得小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