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他们以矢野重也为下酒菜,喝了不少。回家的时候,今里广记说:“织田信长出桶狭间时,主从只有六骑。你是其中一骑。这是命中注定的。”今里这样讲,是在此以前,他们两个曾经热烈讨论矢野重也是织田信长型,还是丰臣秀吉型的人物。今里广记接着问道:“那时,织田信长在出征前跳了敦盛舞,怎么说来着?”
四宫当即回答说:“人生五十年,人世间是非成败,虚幻无常。”
他们沒有把矢野重也比作德川家康。
喜欢把事情摆到桌面上的矢野重也,庄决定接任万朝新闻社社长之后,对于对他寄托期望的财界领导人宫岛清次郎、石坂泰三、堀田庄三说:“我首要考虑的是重建万朝新闻的经营。版面未必像诸位期待的那样安排。广播的情况也是这样,如果过于理想化办不好媒体。首先是增加发行量,提高广告收入,从改善新闻社的风气开始。如果岀现批评政府、财界的报道,请大家容忍并支持。”
他这番讲话,听起来很像通告,与为获得这些人的支持而奔走的今里广记的说明大相径庭。但矢野这样说,大家也似乎觉得应该是这样,既然矢野决定了,也只好如此。
矢野发表的这些见解,受已定为新闻社常务董事的阵内信的建议影响很大。阵内信担心常常陷入梦幻理想中的矢野,跑起来刹不住车,所以提出了版面多上谩画、照片、浅显易懂,削减经费、增加利润的方针。这些方案,是由阵内信在新闻社内刚刚建立的人脉——助手们搞出来的。
矢野遵守诺言,对于社论、编辑等事宜一概不问,从扩充广告和增加报纸销售店开始工作。
在此以前,矢野重边在造纸会社时,一边工作,一边写随笔,或应约写些电影评论在《电影旬报》杂志上发表。翻译也沒有中断,仍在继续。他与尾崎士郎、尾崎一雄、浅野晃等人出版了同人杂志《望楼》,并使用笔名“大宫柳轩”。
这个笔名是尾崎士郎为他起的。大宫这个姓,取自矢野之妻奈保子和大女儿﨟沙、二女儿瑠璃所住的杉並区大宫前这个地名,柳轩这个名,取自从大日本再生造纸会社成立以来与矢野关系亲密的伊吹苑子所在的柳桥。他为矢野取这个名子,用心良苦。他觉得矢野爱发火,这种性格容易遭到失败,在他将要发怒时,使他想起这个名字,为了自己爱的人,镇静下来。如果别人说他,他会火冒三丈,但尾崎士郎说他,他会不好意思地笑一笑,不会生气。
矢野重也第一次与尾崎士郎见面,是昭和十六(1931)年。在那以前,尾崎士郎发表了《人生剧场》、《石田三成》,是位相当于国民文学旗手的人物。他与研究社会主义的堺利彦、山川均、室伏高信等学者、活动家关系密切,帮助翻译马克思的《资本论》。在作家中,这样的人很少。在他与几个作家参加“笔部队”去中国大陆的送别会上,一个叫富泽有为男的作家介绍矢野与他认识,很快成为“刎颈之交”。
到了第三年,尾崎士郎从战局开始迅速恶化的菲律宾回国,在《文艺日本》杂志上看到以大宫柳轩名字发表的既非随笔也非虚构的《织田信长》,马上想到了送行会上初次见面的场面。
回想起来,在那次送别会上,矢野这个小子放荡不羁。本来那次有许多著名作家参加,如久米正雄、岸田国士、白井乔二、林芙美子、浅野晃,还有年轻的丹羽文雄、石川达三等等,但在人群中,矢野重也最有文豪风度,悠然自得。不,也许说他像剑客更合适些。
在矢野重也眼里,写《人生剧场》的尾崎士郎,把笔锋对准自我,是具有社会意识作家的典范。
在送别会上第一次见面时,矢野重也听说尾崎士郎要去中国大陆的武汉,对他讲了江边上自生的柳树,开暗紫色的花,果实变成棉絮状隨风飘舞,还有杨子江从春到夏的风光。矢野重也讲柳絮时,不由得想起了自己昭和二(1927)年,去中国时的情景。
当时根据治安维持法,共产党为非法组织,为了与国际组织共产国际联系,矢野化名石井彦三郎,作为日共派往海外的重要工作人住在上海。
他一边把偷渡来的同志送往莫斯科,一边与中国共产党讨论政策。当时中国的政治形势,由于日本军队的入侵,瞬息万变。
矢野重也对协助战争而做为笔部队一员的尾崎士郎将由武汉南下,对他讲了自己乘船到上海时的感受:
“我怎么看,都是一片汪详,什么也看不见。这是什么地方?我问道。这里是长江口。我抱怨说,怎么看不着对岸?船员说,这里有一百公里宽,当然看不着了。那个距离正好相当于从东京到小田原。”
“到这样辽阔无边的地方打仗!”尾崎士郎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讶。
矢野重也只是“嗯”了一声。他想起了那时自己就直接感觉到,与这样的国家打仗是根本不行的。那是在陆军发动满洲事变(九·一八事变)的四年前,他当时认为战争是可以制止的。自己就是为此而潜入上海的,所以斗争昂扬。一到上海,他马上按照指示到了中心街永安百货公司正面入口处,正好看到先遣队的同志慢悠悠走来,一下子放了心,兴奋不已。。
当时的上海,由中国共产党组织领导的罢工和接连几天的游行正如火如荼。
在此前一年,蒋介石在广东发起了的统一全国的北伐战争。中国共产党也参加的国民革命军不断取得胜利,已经从军阀手中夺取了长江流域的武汉、九江、南昌,逼近上海。
矢野重也他们站在中国民众一边,支持革命。但在上海人眼里,他们是最野蛮的、必须警惕的、从相邻的帝国主义国家来的日本人。即使他们参加游行示威,如果发现他们是日本人,也许会把他们当作军阀财阀派到上海的间谍。他们不会讲中国话,但中国有一百多种语言,语法也不一样,如果说是中国南方少数民族,只要不讲日本话,就能蒙混过去。但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不能暴露自己共产党员的身份。在上海,到处有英国、法国、美国的密探,从事收集情报和秘密工作。当地向导介绍情况,首先讲的就是这些。
矢野重也和同志们一起去共产国际远东事务局时,局长叮嘱他们“手抢不能离身”,就是因为这里充满了危险。
“中国很大。不仅是地域辽阔,反正高深莫测。”
矢野重也对尾崎士郎说着,又想起了自己在上海时,每天穷于应付瞬息万变的周围情况。
当时由蒋介石、共产党、军阀三种势力组成的地方政府,即联合又斗争。这种情况,用日本共产党的理论观念无论如何无法理解。他们都是彻底的现实主义者,他们的理论和理想都根植于变化多端的现实之中,而不是在领导人的头脑中。
开始的时候,矢野重也认为,中国的革命,是争取国家独立的反对帝国主义的资产阶级革命,所以中国共产党帮助蒋介石。可是,武汉政府的汪兆铭是怎么回事呢?
矢野重也十分不理解汪兆铭与中国共产党采取相同的方针,他就这个问题询问中国共产党的干部。
“理解这个问题,首先应该了解武汉这个地方的历史。我要说的是,我们与蒋介石联合,并不是因为我国的革命性质,而是因为与他联合对我们有利。”
矢野重也后来考虑,他想说的可能是“革命不是从头脑的主观愿望出发的”。
但矢野重也问:“可是,莫斯科共产国际的决定……”
“共产国际错误百出,所以我们要参加。”
他的回答如同参禅课题,莫明其妙。
矢野重也吃了一惊。
“这是理所当然的。他们不是中国人,也不住在中国,文化也不同,我们提出不同意见,共产国际才能改善。”
矢野重也想,这样说也有道理。我们为了证明党的代表大会的决定是正确的,想得到共产国际的认可,很多人去了莫斯科。他挂念佐野文夫、福本和夫、德田球一,不知他们的情况如何?
如今想起那紧张的日日夜夜,混杂着对自己青春的怀恋之情。
蒋介石转而清洗共产党时,矢野重也在中国共产党同志的帮助下离开了危险的上海,逃到了武汉,在那里迎来了美丽的扬子江沿岸的春天。矢野重也对将先去武汉的尾崎士郎讲着,眼前浮现出到处盛开的桃花,在阳光中像棉花一样飘动的柳絮。
蒋介石与中国共产党、武汉政府之间,还有各地军阀之间的内战,硝烟弥漫,但中国农村却一片宁静。为什么中国的老百姓与一说时局紧张,非常时期,就眼球充血的日本人大不一样呢?只能认为这是中国民众冷静地看透了权力的性质、命运。
自己在武汉的时候,是在满州事变发生之前,自己幸好站在中国一边。但尾崎士郎是由占领军派去的。听说中国共产党发动的对日游击战越来越激烈,所以矢野重也对这个刚认识的朋友的命运担心。但同时又想起了在蒋介石突然叛变革命开始反共时,那些帮助自己逃到武汉的中国同志。出于无奈,自己站在了与他们敌对的立场上。想到这里,他心情沉重起来。但随后他又想,现在自己能做的,只有帮助这个纯朴热心亲切侠客般的作家平安归来。
几个月之后,尾崎士郎平安归来,从那以后,他们每周至少要联系見一次面。他们之间的友情,除了在太平洋战争开始的第二年,由于尾崎士郎被征入伍到菲律宾前线中断过一段时间外,可以说是终生未断。
在交往中,尾崎士郎发现,矢野重也是个无事不可对人言,具有可以称之为美德,也可以谓之缺点的品格的汉子。所以在矢野叫他帮助起笔名时,他起了大宫柳轩。这个名字告诉人们,矢野在柳桥有个情人。
矢野重也看到尾崎士郎给他起的这个笔名时,难为情地说:“哎呀,这个……”他挠着头发,头皮纷纷飘落,但他没有发火,也沒有反对,接受了好朋友给他起的这个奇妙的笔名。对于这个笔名的争论,反而加深了他们之间的友情。
伊吹苑子发觉自己越来越爱慕矢野重也,就与稻桥饭店的老板娘商量怎么办。这是她第一次有了倾心的男人。
老板娘见过形形色色的男女关系,如果对买卖有利,她愿意亲自出面成全好事。“是呀,矢野先生就像个大喇叭,如果真成了,姐妹们当天就会知道。你可要下决心。”老板娘想了一下,又提醒说,“苑子,如果成了,你这里没有什么障碍吧?”
她的艺名叫苑子。那时候,还保持着过去的习惯,如果艺妓有了心爱的男人,要向姐妹报告,举行“老爷披露宴”,请姐妹们保护他们的关系。
这里还保持着江户时代的风习,可矢野却认为给年老的艺妓现金是失礼而生气,可见他对花柳界一无所知。他动不动就打架,有口无心,毫不隐晦,看样子很能干……老板娘开始考虑这件事。
幸好苑子一直沒有什么轻薄的桃色传闻,所以不会引起什么麻烦。她的容貌、化妆都很朴素,而且聪明伶俐,一般的男人看不上眼,所以到现在也没有找到中意的男人。
这些艺妓接侍过各种各样的男人,也许前辈们教过苑子怎样评价男人。那些骄横跋扈、不懂人情世故的军人,认为爱惜自己是理所当然的公子哥等等,在苑子的眼中是下等男人。
当然,老板娘也不是沒想过苑子喜欢的是一个掉着头皮到处走的共产党。思想起来,也许正是这祥的矢野才使苑子动心。
他确实像个天才,翻译了好几本难懂的西洋书,一边搞共产党的运动,一边靠翻译外国书来维持生活。在宴会上,他也最能讲话。
矢野重也有才能,而且年轻,即使辞掉现在会社的工作,也能养活苑子吧?老板娘想到这里,下了决心。她说:“苑子,给我点时间,由我来办。必须与对方谈妥才行。”
“请您费心。”
苑子低头施礼说。无怪乎她有歌舞伎名门的血统,这时的态度和动作都很讲究规范。
老板娘看她那样子,不由得动容,她还是第一次看到这姑娘如此可爱。
老板娘一连几天,一直考虑这件事,守口如瓶,决定去找与纤维业、造纸业都有关系、交游广泛、又熟悉花柳界情况的宫岛清次郎商谈。
宫岛清次郎听她讲完,本来就圆的眼睛瞪得更圆了:“真的吗?那个矢野、苑子?”他又问了一遍,马上笑逐颜开,“好哇,我觉得让矢野君尝点女人的苦头也好。”
老板娘心想太好了,但又进一步打探宫岛清次郎的本意,引他发表意见:“不要紧吗?他还年轻,年轻人容易变。”
“这个倒不会。在创建大日本再生造纸时,就考查过他。我们对他唯一的担心是,他过于叫真。如果他不改变这一点,什么事都按照常理来考虑,还有失败的危险。当然他还有马虎的毛病,但不能只看这一点。现在是非常时期,今后需要有骨气的人。他妻子是个好人,跟他一样,老老实实,但不够温柔。这一点苑子好。她虽然不是特别漂亮,但会撒娇。我呀,想把矢野培养成经营者。”
老板娘敬佩宫岛清次郎的热情。宫岛一直提倡社长六十岁退休,去年六十一时从会长的位置上退下来,他与矢野在年龄上相差二十岁。他对矢野怀着父亲般的感情並不奇怪。被这种人看中,是矢野的福分。说起来,还是男人伟大,像亲人一样培养后辈。老板娘不胜感慨,回到了饭店。
矢野重也开始经商,如果从昭和十五年创立大日本再生造纸算起,正好是二十年。
趁着参加兴味索然的大喷泉落成典礼的机会,矢野重也昨天晚上有空闲,又回顾了一遍自己走过的人生道路。
他首先想起的,大约是一周以前,为庆祝这个计划的完成,委员长吉田茂设晚宴招待感谢各位委员。
老一套的谢词讲完之后,吉田茂对邻座的矢野重也说:“自安保条约以来,得到你一些帮助。我听池田说过那时的事,但以前一直没有机会表示感谢。”
吉田茂这样当面说,矢野重也不好意思,谦逊道:“没什么,我只是讲了我想到的一些情况。”
回想起来,为了推进“纪念皇太子殿下结婚建立大喷泉计划”,成立委员会时,是在反对修改日美安全保障条约全国动乱后不久。在此稍前些时候,名声不好的岸信介引退,产生了池田内阁。
在一个女学生死亡的前一个月,即六月十五日夜,数十万群众包围了首相官邸,内部一片恐慌。首相岸信介、从商工省进入政界任官房长官的椎名悦三郎当然没有参加群众运动的经验,更也没有被围攻的经历。在极度恐慌中,有人喊:
“把他们全杀了。这是煽动赤化,动手吧。”
“这是革命!暴动!”
“自卫队在干什么?”
在很多议员们大喊大叫、像热锅上蚂蚁一样不知所措时,只有椎名悦三郎比较冷静。那一天,他给偶尔到大宫前奈保子那里去的矢野重也打电话,征求他的看法。因为椎名想起来,在政界、经济界的领导人中,只有矢野参加过革命运动。
在建立大日本再生造纸会社的过程中,矢野重也与椎名悦三郎打过交道,后来成为好朋友。矢野重也一开口就忠告说:“绝对不能杀人。他们手里没有枪。如果死了人,那怕死一个,运动的性质就变了,就没法收拾了。五分钟,形势就会发生根本性变化。”
椎名悦三郎认为矢野讲的极对,他以官房长官的身份,故意用能叫进进出出的议员们都听见的大声说:“很多人说这是非常事件,叫自卫队出动。”
矢野重也也用同样大的声音对着话筒喊:“不行,绝对不行。有什么情况我马上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