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击海堤的浪涛声,在暴风雨吹过的日子里,如地声般响。但在这种时候,她也能从别的地方不断听到细微的、玩笑般的声音,与在大海平静的夜晚,听到的声音一样。
奈保子为了寻找声源,夜里悄悄起来,到海边去看。已经是秋天,明亮的半月高悬中天,轻轻的波浪声在月光下响着,听得很真切,但这与枕边的轻轻絮语声完全不同。
奈保子觉得奇怪,低头看了看四周,回到丈夫身边躺下。虽然不可思议,但并不可怕,只是想,这是什么声音。
她觉得这种声音早已忘记,但似乎还记得一些。那天夜里,她终于深深睡去,后来的两、三天,忘记了这种声音。但丈夫夜里工作,天亮时才睡,她的耳边又响起了这种声音。于是奈保子想起了高知老家的生活。
这肯定是在她还不记事的幼年时代,从她家附近流过的溪水的声音。开始时,奈保子以为这是在母亲的子宫里睡觉,还没有来到这个世界之前的声音。她刚刚读了一本浅显易懂地介绍从怀孕到生产的书,知道胎儿在羊水中游来游去,听着母亲心脏的跳动而成长,因此在出生前就可以进行胎教。可是,随着这种记忆中的声音在凝神倾听时不断出现,她认为这时而高、时而变成絮语的声音无疑是流来流去的河水声。听着这声音睡去的奈保子,梦中有樱花的花瓣,浮在水面上的沙梨,月影中跳起的嘉鱼的鳞光。
恰巧在奈保子发觉这种声音时,矢野重也收到了因地震逃回京都的近内金光寄来的一封厚厚的信。这封信是关于奈保子身世的报告。
——泽田食堂的姨妈对你们的美满婚姻,像自己的事情一样高兴。现在把她无意中讲的有关奈保子岀生前后的情况告诉你。这个报告我相信会使你们的心连得更紧。
这是封严谨、有献身精神的近内金光风格的信。奈保子的家世,是代代承袭六太夫之名的刀匠,外曾祖父是第九代。外曾祖父的第三个儿子即为奈保子的外祖父市太郎,外祖母名为志,奈保子的母亲,是市太郎与志的长女,名为家素。
——姨妈拿出家谱给我看,所以我认为大概不会错。
近内写完这些之后,开始讲奈保子出生的情况。
奈保子的母亲生于明治七年,生下奈保子四年后,年仅二十六岁就暴卒。这就决定了奈保子当养女的命运,但是,关于她父亲的情况不明。只知道奈保子的父亲叫野川马吉,是个樵夫。根据近内金光从泽田食堂姨妈那里打听的情况和看到的家谱,继承名门血脉的市太郎长女家素,与东京的医学院学生生了一男一女,泽田食堂不知道那个医学院学生的名字,但那个男孩的姓写着植村,想必那个医学院学生姓植村。
根据以上情况推测,名门刀匠的女儿家素与东京的医学院学生恋爱,违背了当地的风俗和家规。当他们的恋爱暴露之后,以当时的观念来看,家素是个“破烂货”。于是叫她与淳朴的、只知道按照名门吩咐办事的野川马吉结婚。也许在结婚时,家素肚子里已经怀着与医学院学生的第三个孩子。而这个孩子可能就是奈保子。奈保子四岁时,家素突然死去,她的父亲,或者是由她长寿的外祖母做主,把她送到京都的熟人家里寄养。
奈保子寄养的人家,本业是染房,但也利用地利之便,向当地的多家古董商出售市太郎打的日本刀,因此他们之间有利害关系。一开始就知道事情来龙去脉的泽田食堂的夫妇,一直在寻找机会把奈保子要过来。
那么,轻轻的流水声是藏在她耳朵里的最早的记忆?或者是母亲家素抱着她去与医学院的学生偷偷幽会时溪流的声响?
在幼女无法理解的环境变化中,奈保子默默忍受着,猜测人们的心理活动,观察人与人之间的复杂关系。如果没有泽田食堂姨妈的亲切关怀,十二、三岁时的奈保子的心情,将多么凄凉?
对一切事情她都不许自己往深里想。可以说这是因为她的命运经历了大起大落,也可以说她的血管里依然流着勇敢的血。
就在这时候,矢野重也突然岀现在她的眼前。矢野重也对奈保子一见钟情,但他还不懂人有不可思议的一面,那就是不幸也有可能使人变得豁达开朗。
他以前见过的,无非是在农村辛勤耕作的农民,从全国各地选拔到名校的才子们。虽然中有被贫困压垮的寺田秀,被财富腐蚀的近藤柏次郎,但那仅仅是例外而已。
在近内金光说过矢野求婚的事以后,泽田姨妈常常透过把厨房与客人席隔开的布帘,打量矢野重也。那是个浓眉、英俊的学生。她转头时,正好与站在她背后,伸着脖子,越过她的肩膀看客人席的奈保子的目光相遇。奈保子狼狈不堪,低下眼睛,满脸绯红。姨妈心里明白,这姑娘看上了矢野。
但是,最早赞成这桩婚事的是姨妈的丈夫。他讨厌那家只知道赚钱的染房。把奈保子领回时颇费周折,现在有了真诚的求婚者,他松了一口气。
毋宁说当时犹豫的是姨妈。她说:“矢野还是学生,现在着了迷,但冷的也快。”
近内金光报告中说,泽田夫妇在你们结婚前后的活动中,很少谈及奈保子户籍上的父亲野川马吉。
看样子野川马吉是个很和气的人。姨妈对近内金光说:“他可能碰都没碰过家素一下。”
“他不爱说话,个子高大。手指像树根一样粗壮,看着挺可怕。”泽田姨妈又说,“他好像是为了当樵夫而生的。在决定将奈保子送到京都熟人家寄养时,他觉得孩子可怜,流了眼泪。家素的父亲竭力安慰他说,到京都去,而且是个好人家,孩子一定能幸福。他喝了点酒,心情才好些。野川马吉说,仔细想一想,像我这样的人,终年生活在森林里,虽说心里一直盼望有个女孩,但孩子到了一定年龄,恐怕只好把她放在蓝子里带在身边。趁现在找个好人家,也许是好事。”
来到佐久岛之后,奈保子常常从自己的房间望着在秋阳下耀光浮金的海面,想像着幼年时代的情景。泽田姨妈对近内金光讲的有关父亲的一些情况,是她想像的源泉。她身在海边,心里却想着森林里的情景,对此,她没觉得有什么奇怪。在少女时代,她就富于幻想:从垫在桔子箱里的杂志的彩色画页上的娃娃,她就能想到住在宫殿里的灰姑娘;在两、三个人同住的宿舍里,从伙伴贴在墙上的外国轮船,就能想像出外国街道的样子。
她睡着之后在枕边听到的絮语声,可能是她幼儿时期的一个体验。野川马吉把奈保子放在篮子里,把篮子放在离他砍树不远的地方。她看着从高高的树梢透下的斑驳的阳光,觉得奇怪,一直盯着看。黄色的大蝴蝶在幽暗的树林里飞着。可是,在她睡着以后,听到的只有声音,梦中没有出现森林中的景象,这使她觉得有点乏味。也许从幼女时代开始,自己就知道,凡事都尽量不要直视。她不知道母亲暴卒,也不知道泽田姨妈他们与野川吉马见过面。
在京都开染房的养父家里,野川奈保子被当做勤杂工使用,几乎没有上小学。
养父家对她的将来如何考虑,她一无所知。她在小学毕业时就想,什么时候逃走。如果没有泽田食堂姨妈的关怀,还真不知道会怎么样。
然而,像抢夺一样把她带到东京的矢野重也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呢?记得在第一天的夜里,两个人同房时,背后他那大大的手掌,使奈保子隐约有一种幼年时被父亲抱着时的感觉。想到这里,她独自悄悄地笑了。把被称为天下奇才的他与樵夫连在一起,她自己都觉得可笑,但她却不愿打消这一念头。
奈保子坐在充满阳光的窗口,打量着房间。墙角放着自己替换的衣服和装衣服的行李,旁边的衣架上挂着洗澡用的毛巾。在旁边一个稍大些的房间里,矢野重也嫌往下掉的头发麻烦,用头巾扎了起来,一边翻着辞典,一边自言自语:“啊,是这样。”“嗯,可是,这个家伙怎么样?”奈保子听着,脸上泛起了微笑。
这间三张蓆大的房间,是奈保子有生以来第一次拥有的个人空间。在东中野的家中,虽然也有她一间房,但里面放着丈夫的书和文件,还有从京都带来的一件行李。在她还没有意识到这是自己的房间之前,就遭受了震灾。
走到窗前抬头眺望,看到波崎馆右边的石墙上露岀崇运寺的松树。她和矢野重也一起多次去过那个山冈。矢野翻译累了,就会对她说:“喂,奈保子女士,散步去吧。”矢野竟把抢来的妻子称为女士,真夠怪的。也许这是他与野川马吉共同的特点,对人和气。
站在崇运寺的山冈上,佐久岛的西港展现在眼前。它的对面是朝着知多半岛的波崎灯塔。
他们第一次去山冈那天,矢野重也对奈保子讲了故乡的御前崎灯塔。
“那是在即将上小学之前,看到眼前广阔无边的风景,我觉得世界真大。我虽然还是孩子,但知道必须与爱我的养母多笥分别了,心情郁闷。一看到大海,心情会豁然开朗。我看见海面上的大轮船,心想等我长大了,我要当那轮船的船长。”
那一天,矢野重也讲了一些以前曾说过的童年往事。
“这个世界有许多没有道理的、不公平的事,改变它,是我们今后的责任。”矢野重也对转过身来对奈保子说,“为此,你可能要受苦。我一旦认起真来,没头没脑,不管不顾,如果你发现错了,就告诉我,你说了我会听的。不过,在思想上,我是不会让步的。”
在山冈的右前方,可以看见多知半岛羽豆岬。从山冈的正面,能看到由日间贺岛、篠岛等近十个岛屿连结成线的群岛。左前方的海面,横着巨大的渥美半岛。
奈保子一边听矢野说,一边想,那里就是当地人说的“到了夜里,可以看见伊良湖岬灯塔”的地方吧?男人平等地对待自己,这还是第一次,仅就这一点,她就激动不已。海风拂面,心情舒畅。
矢野重也说:“我想你已经知道,我认为只有社会主义才能铲除不公正,我想以后去苏维埃看看,因此要好好学习,只是这种学习伴有危险。”
奈保子知道丈夫在跟她讲一件重要的事,但这是件事很艰深,自己听不懂。这可怎么办呢?我已经决定永远追随他,听不懂他的话怎么行呢?她感到不安。
矢野重也回头看着紧张的奈保子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与你结婚吗?”矢野重也突然改变了话题。奈保子惊讶地看着他。他说:“因为我认为你是个能不管什么痛苦都能忍受的女人。”
“我从小就一直忍受。但是,我不知道人应该在什么时候坚强,不要软弱?”奈保子说。但她为自己能这样自由地讲话感到吃惊。在这种惊奇的驱动下,她说,“如果你看到了我这种的性格,就骂我吧。”说着,奈保子声音哽噎,眼泪流了出来。对男人能这样讲话,真是太好了。
“不会的。你完全不用担心。”矢野重也大声说。强劲的风从海面吹来,带走了他的声音。
“你真好,我喜欢你。”
这是矢野重也第一次说喜欢她。奈保子满心欢悦,她看丈夫说完这句话后,觉得不好意思,会心地一笑,面带羞涩。
奈保子心想,这个人非常腼腆,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一个月以后,矢野重也的弟弟熊夫来到了佐久岛。熊夫也有染上一直威胁三泽矢野家的肺病的征兆,中学休学,易地疗养,矢野重也这里是其中一站。母亲聪子想暗中叫熊夫看一看矢野与奈保子的新婚生活,考查一下媳妇是否与三泽矢野家般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