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卖”比“嫁”更深刻揭示了“嫁”的本质。男人娶了女人,就是让女人给自己操,并且是永远的、合法地、无可逃脱地操。这让我揪心裂肺,我这么说,同时也刺痛了我自己。骂是一柄双刃剑。这简直是对自己的刻毒,你们不就是这么想的吗?我索性主动说出来了,往自己心上狠狠划上一刀,你高兴了吧?
“不是不是,”对方赶忙说明,“我不是这意思,我只是说,女儿长得漂亮,将来她更容易得到幸福说是生孩子像押宝。生孩子这事,玄!特别是生女儿。把女儿生丑了,咱做父母的,对女儿有愧呢!”
“你以为,你比我还懂得为我女儿着想吗?”我反问。
“也不是这个意思,”对方又连忙闪避,“我只是说……女儿长得漂亮,总是值得高兴的事。至少,有审美愉悦嘛!”
这倒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谁喜欢家里摆着丑女人,低头不见抬头见?可是拥有美,也是危险的。我妻子不就是这样吗?当初娶她,就因为她美。但我很快也就尝到了娶美妻的苦果了,娶美妻,就要守住她,不让人染指,要么不如不漂亮,反省心。所以结婚后,我甚至希望她不再漂亮,“丑妻家中宝”。而女儿呢?
一方面为女儿长得漂亮而欣慰,另一方面又忌讳人家夸她漂亮。我的心夹在夹缝中,左右为难。有时被推到了一边,猛地发现这才是最坏的,甚至会觉得,那失去的一边原来是多么的好!可是回到这边来,其实一样坏。
“难说呢,女大十八变。”我应。也不知道自己是希望女儿变丑了,还是变得更美。都是女孩子小时候漂亮,长大了就不漂亮了。
07
女儿确实长得美,“长得跟洋娃娃一样!”大家总是这么说。
中国人欣赏的美,其实就是西方美,大眼睛,高鼻梁,皮肤白皙,甚至头发卷曲,带金色,高身材。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呢?我们永远挥不去被殖民的阴影。
但难道这不是普世之美吗?难道美不是众所追求的吗?谁不喜欢自己的女儿美呢?撇开赏心悦目不说,女儿是自己生出来的,女儿美,是自己的创造成就。妻子把所有设计都实现在女儿身上,给她设计衣服,连台湾“丽婴房”专卖商店里买来的衣服,都要经过再装饰,加个小动物,车个蕾丝花边,女儿头上的头绳更是一天一个花样,恨不得把她摆在百货的橱窗里。
我不喜欢。但我说不出反对的理由。好在只是穿穿衣服,扎些花饰。妻子没有工作,在家闲着,也得让她折腾些什么。可没想到,她折腾着,居然教女儿跳舞了。我从小就对跳舞反感。中学时,班上那个最会跳舞的女同学,大家都叫她“蝴蝶迷”。她常上台表演文艺节目,脸扑得白白的,跟白骨精似的,两腮抹得红红的,恨不得上去拧一下,眉毛画得飞扬,整一个在卖俏,吐口红,那嘴就像染红的荔枝肉,让人想吃。她在台上一站,就那个丁字脚,手指头那个柔呀,翘翘的,嫩嫩的,恨不得将它拗断了。她笑盈盈的,老师说,笑才能表现祖国花朵,才会可爱,才会显示新中国少年儿童幸福生活。可我们却觉得她是在卖嗲。她在上面表演,下面的同学就起哄。我总想:以后谁娶了她,真是倒了灶了!
最让我受不了的,就是跳舞。不是在卖弄她的水蛇腰嘛!水蛇腰一塌,像闪了腰似的,那边屁股就翘起来了。这边,奶子也挺出来了。大家就撒了野地笑。她穿了个奇怪的背心不像背心的东西,我不知那是什么,女同学们也不知道,她们都没有用那东西,她是全班最早戴胸罩的。那叫胸罩的东西,简直就是在引人家注意,比划着:你看,你看,它后面是什么隐秘?
关于她的传闻,没有好的。她简直成了人尽可夫的“破鞋”了。可我没料到,妻子也要把女儿变成这样!那天下班,我刚进家门,女儿就奔出来,叫:
“爸爸爸爸,我给你表演个节目!”
女儿的脸被化妆得妖怪似的,眉心还点了个大红印。我猛地把女儿拽进卫生间。打开水龙头,洗,狠狠洗!这不是我的女儿,而是一个妖孽。女儿的皮肤给搓破了,叫痛起来。妻子跑了出来:“你干什么你!”
“还问我干什么?你问你自己干了什么了!”
“我干了什么了?”妻子反问。
“你自己看看!”我戳着孩子的脸。
“这又怎么了?”妻子问。
“你自己清楚!”我说。我不想把话说太白,那样连我自己自尊心都受不了的。可是妻子仍道:
“我不清楚!你说,我怎么了?”
我只得说了:“好好的孩子,搞得跟妖怪一样!”
“这怎么是妖怪了?”妻子道,“培养孩子文艺,有什么错?”
我猛地想起那个叫“蝴蝶迷”的女同学了。我感觉被人抽了一下嘴巴子,这是对我恶毒咒骂那个的报应。“什么文艺!”我叫道,C——我几乎要发出那个音了。
“什么文艺?”妻子问,“那你说什么是文艺?你还是中文系出来的,你应该比我清楚,你说什么是文艺?”
“文艺,文艺……就是不正经,就是‘白骨精’!”
妻子的脸刷地白了。
08
我知道我不该这么说。妻子就曾被人叫“白骨精”。
其实我也未必忌讳化妆,喜欢美,是人的天性。我当初喜欢她,就因为觉得她特别白,后来知道,她是扑了粉的。虽然我背熟了“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但是在现实中很难找到,你又不是有权有势的家庭,或者你可以放弃对美的要求,但我爱美,就只能容许了薄施粉黛。于是我就说:
“适当的化妆也是可以的,还是必要的。”
也许也因为那时我还没有得到她,还没到对她指手画脚的份上。当然也许还因为那个时代,八十年代初,大家都一个脑门要开放,以开放为进步,以进步为荣。当然也因为我年轻吧,我大学刚毕业,觉得跟很多人没有共同语言,包括母亲。
我把女友带回老家,母亲一眼洞察出她是化妆的,脸就沉了。把我拉到厨房,说:
“你怎么找了这么个正经的女人!”
连基本礼貌都不给了。本来准备了的东西,也不煮了,只简简单单做了两样菜。居然还端出了稀饭。在我们老家,拿稀饭请客人,是寒碜客人的。那是个夏天,天热,家里闷,我要去拿电风扇,母亲也不让。“电不要钱呀?你什么时候变成了败家子了?”
没有电风扇,化妆的脸惨了。一流汗,粉就稀哩哗啦被冲垮了。我瞧见了母亲幸灾乐祸的脸,她的眼色在说:
“你看,这么丑,你也要?”
吃完饭,我带女友去外面走走。那时虽然城里已有女人化妆了,但在农村,人们还不习惯。一路上,大家指指点点,用怪异的眼光瞅着,小孩子们围着我们转,女孩子们艳羡地盯着这张化妆的脸,大人就把孩子们吆喝回去。蓦然间,我听到人群中有人说了句:
“跟白骨精一样……”
她的脸刷地白了。
我不知道是谁说的。“都是乡巴佬!”我只能骂,拉着她离开了人群。我觉得对不起她。我把她的手攥得紧紧的,我要让她感觉到我跟她站在一起,我保护她。我爱她!当然所以爱她,主要因为她漂亮。那些对她看不顺眼的乡下人,其实也是觉得她漂亮,“白骨精”这称谓,虽然含有贬义,但是还是肯定了对方美。你看那些女人们一不小心就愣了眼神了,男人们目光像水,泛着,泛着,装作不经意地泛到了她的脸上,他们其实喜欢看,只是他们不敢直看,他们用起哄来掩饰。他们一见到漂亮女人,不是用赞叹,而是用起哄。而真正的男人则是执意不看,他们骂,显示自己坚决不好色。好色就是没出息。母亲就戳着我的脑壳,叹息:
“你呀!你没出息,好色!”
中国历史上真正的英雄豪杰,没有一个是好色的,好色会消磨你的意志。刘备视结拜兄弟为手足,却视妻子为衣服;曹操曾赐关羽十个美女,可他毫不动心;武松更是不为潘金莲所诱惑,把她给开膛了,他还把歌声美妙的歌女玉兰给杀了;梁山上的好汉大多打光棍,视女色为粪土,只有个别的,比如矮脚虎王英,每每就闹出笑话来了,所以宋江说:“但凡好汉犯了‘溜骨髓’三个字的,好生惹人耻笑”,“要贪女色,不是好汉的勾当”。岂止不是好汉,往往就是恶人了,比如张文远、西门庆、裴如海、李固。尧舜、汤武、孔子、孟子,这些圣君圣人都不好色,他们没有任何风流浪漫的爱情故事流传下来,而亡国之君、叛乱之臣,则往往是风流好色,夏桀有妹喜,殷纣有妲己,周幽王有褒娰,隋炀帝、陈后主,皆宠姬无数,宋徽宗有李师师,更不用说著名的唐明皇了,居然不爱江山爱美人,红颜祸水。
我的老家,每年都做“七月半”。在这个鬼节里总会演《马嵬坡》。演到处死杨贵妃,台下一片喝彩,喊着“杀,杀,杀!”那次我带女友回乡,我带她去看村里的戏台,蓦然想起那些情景。那是一个黄昏,我仿佛又听到了杀声四起。我好像身处在那个时代,一个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族类,把女人,当作祭品。
成了替罪鬼的杨贵妃,是否明白了这一点?现在我也是鬼了,我明白了,这是个具有杀美传统的民族。
包括我。我忌讳那个“蝴蝶迷”,也丢进了另一个美的陷阱。这是不是报应?
我坚持跟她结婚了。一结婚,我就不喜欢她化妆了,忌讳她招蜂惹蝶。甚至,在妻子被她老板骚扰那事上,我也在心里暗暗嘀咕:苍蝇不盯无缝的蛋。为什么对方偏去骚扰你?当初人家把你当金丝鸟养着,你也让人家养着,这不也说明你本身也贪小便宜吗?问题都有两方面,一个巴掌拍不响。我懂得全面分析问题了!我成熟了。我们整个民族都开始成熟了。八十年代中期的中国,是“实事求是”真正畅通无阻的时候,不管你是愿意,还是不愿意。不愿意的,现实教训你愿意。讲实际,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要是谁跟你辩,你只消说一句:
“巧言善辩有什么用?实事求是,就讲实际的吧!”
对方一定哑口无言。
09
妻子也信仰实事求是。她已被现实压扁了,她被剥夺了工作,剥夺了事业,被赶进家里。
自从辞了那私企工作,她说话声调低了许多。原来还有点主见的,毕竟曾经是“半边天”。她会根据形势判断,物价又要涨了,她就把一些生活用品抢购回来。会因为我先下班回家,没有打开煤炉,把饭下锅,而发火。她会说:“你也上班,我也上班!”所以在当了专职主妇的最初日子里,她很烦躁,总是闹,她还会说:
“凭什么就该我煮饭给你吃,你就坐着等吃?”
可是你不是在家吗?你不是没工作吗?又不是我不让你工作,是你自己在外混不了。
再说,家务总该是女人做得多,孩子也认母亲,总不能让我们男人去奶孩子吧?不是有首歌唱“世上只有妈妈好”吗?谁叫你是母亲?谁叫你是女人?我这么说时,也觉得女人挺冤的,生孩子,战场在她们身上。然后是养育孩子,什么自由,什么事业,什么远大理想,都别想了。
莫不是也因此,我不愿意生女儿?女人的宿命。即使给你解放,让你当上了“半边天”,又能怎样?那甚至是一种摧残。一个女人,和男人一样下车间,累得下班回家,饭也不想吃了,恨不得趴下就睡。其实,那时候她常说的一句话倒是:
“我不干了,真想回家当家庭妇女!”
“家庭妇女”是贬义的词。意味着没文化,没见识,没出息。可是她宁可这样。女人真是没出息!可真让你当家庭妇女了,你又不愿意了。做女人,真是不知怎么好。她闹,但闹得很绝望,索性把自己贬到不跟你平等的地步。她会说:
“你是我老公,就得让着我!”
或者:“我是女人!”
实事求是让她没辙了,她就索性蛮不讲理。我受不了,就争,就吵。我跑到大猛那里发牢骚,大猛笑:“你呀,你这个男人还没成熟!”
“我没成熟?”
“会跟老婆吵,就是没成熟!”他说。
“难道男人是冤大头?总要让着女人?”
“你觉得是让,就是没成熟!”他说,“不是让,是宠!”
他从不跟老婆吵。老婆骂他,他也不还嘴。她骂她的,他干他的。他也没理由还嘴,因为他有对不起她的地方。他喜欢跟女学生来往,找那些长得成熟的女学生谈心,和她们打球,还给她们过生日。我们都知道,只有他老婆不知道。我说,我跟你不一样!
“那又怎么样?”
是啊,又怎样呢?妻子还是不认可我。你把她当人看,她还不愿意。倒是他,也赚个自己逍遥自在。“女人就是女人!”他说,不是有句话吗?“十男九好(音hào,好高),十女九闷(不清楚)”。骗骗,哄哄,就当是孩子吧!”
我操,这是男人的成熟吗?这也是女人的归宿吗?男人的天职就是挣钱,拼命挣钱,不顾一切,挣钱,养她,养家。“有钱拿回去,你怎么的都行,没钱拿回去,怎么的都不行!”大猛常这么说。
我也不再跟妻子计较了。我成熟了。一个男人成熟了,一个中国男人成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