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说了国内赚钱很难,当然你妻子挣钱不难,她有资金,她有个本事的丈夫,我没本事。这让我对他产生了怜悯之心。我没想到我可以怜悯大猛了。他又说了很多,国内状况很糟,简直没活路了,学生越来越不好管了,自己不读书,又挑剔老师教不好。整个社会社会势利得很。那些新来的教师,他们是“六四”以后成长起来的,一个个简直是人精,又自私,又无耻。我们当初不相信共产主义,对现实不满,对领导不满,就绝对不会去争取入党,那些争取入党的人,还会受到大家的鄙视和提防。他们却不,明明不相信共产主义,这边还在骂共产党,那边却削尖脑袋去上党课,去入党,互相也不觉得羞耻,公然说:你入了,我也入了,我们互相提携。他们就是要升官,要捞利益,同流合污。“发展就是硬道理”真是深入人心了。这是九十年代实用主义教育的恶果。你女儿出去了,真是太幸运了,可是大部分孩子没办法出去,都在国内受荼毒,都不知道将来会怎样了。
我可以想象国内的情景。外面媒体甚至还在传说,中国总有一天会乱,这个巨大定时炸弹太可怕了,一旦爆炸,全球将不得安宁。
所以日本人才这么提防我们吧,包括美国、欧洲、澳大利亚,乃至俄罗斯、全世界。但不管怎样,我们是已经跑出来了。只是我的妻子还在国内,要尽快把她办出来。大猛他们就没有办法了,尽量帮他们吧,手头留点钱,以备完蛋时应急。
但现在看来,中国并没有完。也许我太紧张了?老天自有安排,就好像老天自有对我的安排。
11
一段时间来,我发现女儿老爱哼一首歌,好像是贝多芬的《欢乐颂》。《欢乐颂》是古典音乐,古典意味着正统,我也不反对。相反这曲子有一种温暖。我喜欢。
有一天,她忽然问我:“爸爸,你说,‘全球化’好不好?”
我一愣。她这小脑袋,怎么转悠起这问题了?
这些年,我也常听到这个词,说是人将进入“全球化”时代,地球成了“地球村”,彼此距离缩小了,彼此亲近了。这蓝图令人神往。作为一个知识分子出身的人,对这种话题总有着天生的兴趣。也许特别对于中国的知识分子。在中国,知识分子更多的是表现为一腔热情,而不是思考。比如我们曾经热情于拥戴共产党推翻蒋家王朝,热情于新中国诞生,热情于文化革命,后来又热情于“改革开放”、“现代化”。这几乎成为一种本能了。就好像我总有看字的本能一样,有时候在打工的地方看到一个纸片,也会捡起来看半天。与其是为了求知,勿宁是因为看字的感觉。有一次,看到的就是关于“全球化”的,那文中说,21世纪是个全新的世纪。
对21世纪到来,我也觉得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也许这本来只不过是个时间上的跨越,从1999年跨越到2000年,跟从1998年跨越到1999年并没有什么不同。但是人类就是要将之视为分水岭,一个时代的终结和一个时代的开端。虽然已经垮进21世纪两年了,并没有发生什么改变,但是对整个百年,两年算得了什么?我仍然期待着。人们也都在努力着。我女儿这么问,也是因为一个活动:把全世界各国人组织起来,搞个合唱团。这很新奇。
女儿说:“现在我们就在做!”
“你?”
“不只是我,是我们。我们!”
女儿把手放在下巴,笃笃笃地顿着,像日本女孩子那样。原来,日本NHK电视台在策划一个“新世纪地球村合唱团”,由各个不同国籍的人组成,也到我女儿的学校去招募了。女儿报了名。我很奇怪,我居然没有反对。我一直忌讳她唱歌跳舞的,也许是“新世纪”的推力太大了吧。
女儿说,这不是想去就能去得了的,必须经过严格的挑选。我蓦然有一种被搂抱的感觉,胸口热乎乎的。我女儿是优秀的。也许人家只是看她外形长得漂亮,让漂亮的她代表中国,很好。我这次没有因为涉及到女儿的外形,而有所不悦。
我所以有被搂抱的感觉,也许还因为NHK。对我来说,NHK是高高在上的,里面的人,都是电视中的,可望不可即的画中人,都是名人明星,离我们普通人非常远,何况我又是个外国人,一个来自穷国的外国人,一个末等公民。不,连公民都不是。
NHK又是国立电视放送,对我来说,它是中心,我却一直处在边缘。
我承认我微微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我想象我的女儿站在他们中间,我女儿和别人毫无区别。他们中,当然有像中国这样穷国来的,甚至更差的国家(我的眼光并不在他们那里),但更有日本人、美国人、英国人、法国人、德国人、俄罗斯人、意大利人、澳大利亚人,这些发达国家的人,我女儿在他们中间,和他们融为一体,差别抹平了。其实我只希望抹平差别,比人家强暂时不敢想,甚至只是“蹭”。这种“蹭”的心理,我们潜意识中一直有着。我家乡总喜欢排“几大”:“四大文明古国”、“世界七大奇观”、“中国四大美女”,其中一个,必定有自己;而且往往是最末的那个,其实是“蹭”上的。还有一种“蹭”,就是把自己跟名人名物挂上钩,称“中国的XXX”、“福建的XXX”,比如“中国的巴顿将军”、“中国的曼哈顿”、“福建的上海外滩”……
从此在我这个破敝的中国人住所,经常听到《欢乐颂》,它让我的房间蓬壁生辉。
谁能作个忠实朋友,
献出高贵友谊,
谁能得到幸福爱情,
就和大家来欢聚。
真心诚意相亲相爱
才能找到知己!
假如没有这种心意
只好让他去哭泣。
在这美丽大地上
普世众生共欢乐;
一切人们不论善恶
都蒙自然赐恩泽。
它给我们爱情美酒,
同生共死好朋友;
它让众生共享欢乐
天使也高声同唱歌。
…………
从词句到旋律都令人兴奋。
排练安排在星期天下午到晚上,组织者提供一顿便当。虽然要晚上回来,但对日本的治安,我还是放心的,何况我对她来去的路线了如指掌,无非是沿着她上学的路线,到了涩谷再坐一站到原宿下车。再说,我还要寻石材企业,还得找新住房,星期天女儿不在,我就整天都在外面跑。
一个星期天,我到了新宿,忽然想到,我再坐两站就可以到原宿了。我忽然想去看看女儿。我坐到原宿,出站,向NHK方向走去。我看到了NHK主体大楼,我以前从没有看到过,我压根儿没想到它会跟我发生联系。
门口要查证件,我没有。我是黑户。我知道即使我有证件,这种地方也不是随便可以进去的。长期以来,我一直被拒在这种高级处所之外,我所能接触的,只是这个城市的码头市场、餐馆、赌博店、工厂车间,连他们的办公室也难以进去。我能进入他们的办公室,也就是在做写字楼清扫工的时候,看到了他们的办公设施,想象着他们办公情景。在餐馆端盘子时,我看到那些在写字楼上班的白领,他们往往一边吃饭,一边说他们的单位里的事,我想象着他们会社如何运作。但是那跟电视台比起来,他们也只是凡人。电视台,都是怎样的人在里面啊!
我说,我女儿在里面。对方问明白了,摇头:那也不行。
我只能在外面等。女儿她总要出来的吧?我等了很久,忽然发现自己糊涂了。这么大的电视台,就只有这么门吗?他们就一定要从这个门出来?
我问门卫,他不能肯定。我想还是回原宿站吧,无论如何女儿总会去那里坐车的。我回到了原宿站。车站前异常热闹,全是年轻人,有的还奇装异服。街上卖的也都是稀奇古怪的服饰。我问自己,假如我女儿有朝一日也买这些,我能接受吗?我能接受。直到现在,我也没有想明白,我这么一个封建君主式的父亲,一个暴君,为什么可以接受?也许就因为那代表的是资本主义化?资本主义化就是现代化?其中当然有自由和个性。
我想象着女儿融入这些茫茫的年轻人群中。那情景让我微微有些激动。这激动类似于自己当初感觉着融汇在大街茫茫人海之中。多年后,我已不再抹摩丝了,即使穿着风衣,也多少有点意气阑珊,现在我重新又有了那种感觉。我没有找个地方坐着,我一直站着,等女儿,看这些风景。
我果真看到了我的女儿。我一下子就认出来了,她是我的女儿,就是淹没在茫茫人海中,我也会把她拎出来。这是我的女儿,多漂亮,比她周围的人都漂亮,像一颗珍珠,一下子就夺目了。可是她却穿得很寒酸。她的衣服,都还是国内出来时买的。我这个当爸爸的,也没在这方面关心过她,脑子里没有这根弦。
我想叫她,但是我收住了嘴。我知道不该在大庭广众之下这么大声喊叫,这是中国人的坏习惯。我向她走去。这时,我看见她的脑袋向左边摆了摆。我蓦然发现她左边还有个人。其实她身边全是人。但那个人似乎跟她有什么关系。
那是一个男孩,跟她年龄相仿。好像一块小木片嵌进了我眼里。我一直没有想到女儿身边会有别人,除非我。在离开她的那些年,我每次写信或打电话回去,总要问她做了什么,其中很主要的就是在问,她跟什么人接触了。得到的回答是没有,除了她母亲,她身边没有其他人存在。
也因此,我对她来之后身边苍蝇似的围了那么多男孩特别反感。对他们,我可以毫不客气地赶走,我可以理直气壮地鄙视他们,你们都是什么人?看你们那模样!可是这男孩,我承认,仪表堂堂,一看就很有素质。甚至还有些帅气,一看就是日本人。在日本,这样帅气的男人很不少。这个男孩和他身边的女孩,简直可以说是绝配,用得上“金童玉女”这个词。他们也跟周围的环境很协调。可是那女孩不是别人,却是我的女儿。
我盯着他们看。他们有时候走离了,我侥幸地希望,是我看错了,他们其实并不熟。她刚才只是无意地看了看他那边,并不是看他,或者他碰了她一下,甚至是骚扰了她,即使是发生了这样的事,我也觉得比他们相识好得多。
但残酷的事实是,他们讲起了话。女儿还笑了,她怎么还是改不了爱笑的毛病!
他们笑着向我走来。我没有迎上去,拦住女儿,反而避到边上去了。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他们进站去了。我又紧跟进去。我跟他们上了同一趟车。那男的在目黑站下车了,我还是没敢过去叫女儿。到了品川转车,只有我们父女俩了,我也躲在站台另一边,避着她。
我甚至在从车站到家的途中,还故意放慢脚步,避免让她觉得是跟她一趟车回来的。但是不行,我不能装作比她迟一班车到,那样我将在家里面对她。我不敢面对她。我必须比她早回家,睡下。我快速跑,从另一条路。我跑回家,也不洗,直接钻进了被窝,装着睡着了。
我听到女儿上楼的脚步,钥匙开门,进来。她似乎奇怪我为什么这么早睡,叫了我一声。我没有应。她也不再叫,洗嗽睡了。
半夜里,我被一种紧迫感惊醒。我开始搜查她的东西,她的包。打开她的包,有一种神秘感。这是一个女孩子的包,但是又是我女儿的包,我有权搜查。在我来日本前,我也曾经搜查过她的书包,抄她的抽屉,拆她的信件。当然那时候她还小,那些信无非是“祝你进步”、“共勉”之类的话,而且都是女同学寄的。有一次我把信封拆破了,她发现了,哭了起来。居然是心疼那个漂亮的信封。我笑道:“好好,爸爸赔一个给你。”她说:“赔有什么用?这是人家送给我的!”她还不吃饭,我恼了:“女娲,你不要耍赖!人家送的又怎么样?小孩子间东西送来送去,本来就是不允许的!”
那以后我就干脆明目张胆地检查她的东西了。已经许多年没有搜查她了,也觉得,女儿毕竟已经长大了,要尊重她。但是长大又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懂事?她不会犯错?恰恰相反,恰恰更危险了!
但我并没有搜出什么。我又查看她的书和笔记夹,希望找到字条什么的。男人勾女人,就常用这一招的。但也没有。检查她的箱子,她的箱子没锁,估计不会有什么秘密,但我还是检查了。果然没有。我合上盖子时,把边上挂着的相框碰了一下,一声响。我慌忙躲回被窝。
女儿没有被惊醒。那相框也慢慢地安稳了。那是一张女儿的照片,照片里的她在幽暗的光线下笑着。那笑很诡异,我摸不透。我看到了披在她被子上的外套,那里有口袋。我把手伸向了那口袋。
那口袋湿润润的,充满了汗气,让我想起她小时候冬天出汗的身体。因为怕她出汗感冒,她背上总放着的手绢。有时我会检查她有没有乱跑,把手插进她的背,检查有没有汗,那汗还带着乳香。我又闻到了乳香,她仍然是个孩子!
也许并没有什么事,只因她不懂事。她是个特别不懂事的孩子,别看她人高人大了,但智力还是小孩的。最多只是被利用。这也够呛!她被引诱了。那几天,我明显感觉到女儿的快乐。她哼歌,估计哼的是合唱团的歌。那男的一定也是合唱团的。我才后悔,不该放她去什么合唱团。
她沉浸在那旋律中。我知道她不是沉浸在那旋律中,而是沉浸在和那个男人在一起的情景中。但是我不知怎么揭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