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小泽又说,“那个小二黑,他所以获得了婚姻自由的权利,是因为村长头脑清楚,因为区长主持公道,所以他们出来保护他了,说现在有了《婚姻法》了,他的婚姻自由于是得到了保护。假如那些干部不告诉他呢?假如他们不保护他呢?”
我还真没想到这些。
“再说,既然两个年轻人的自由要保护,那么,那个三仙姑的自由怎么就不要保护了呢?反而要被剥夺。作为一个人,一个女人,她爱打扮,老来俏,也应当有她的权利,可是那个给了小二黑们自由的区长却指责她打扮得不像个人,三仙姑自己呢,也觉得自己真有点打扮得不像话了,自己的女儿快要跟人结婚,自己还走什么俏?为什么女儿结婚了,当母亲的就不能再俏?就因为区长说不能?就因为围观的群众会嘲笑?区长说的就是对的?群众说错就是错了?日本也曾经是这样子的,现在是民主主义了!”
日本人说自己“民主主义”,总是给我这样的感觉:往自己头上戴高帽子。但是不管怎么说,它确实是民主的。民主是现代的观念。我承认他说得对。至少他比我更接近现代化的中心。何况本来我对这个作品其实就没有好感。我们笑了。
从民主主义,我们谈到了美国对日本的改造,于是有了今日的日本。我是很认可美国的这种改造的,虽然是占领下的改造。(也许还因为日本侵略了中国?)我自认为很向着西方,在中国知识分子心目中,西方就等于现代化,现代化就等于美国化。但是当我听到小泽把“抗美援朝”叫做“朝鲜战争”,我还是不舒服。我觉得这是日本人话语方式的诡异,比如他们把“抗日战争”说成是“中日战争”。当然“抗日战争”也不对,这是从中国的角度,那么从他们的角度,也应该叫做“侵华战争”。但是他们却用“很客观”的词表述了。
这个小泽,总是显出很客观的样子。一方面,他声称自己不懂,是学生,但是另一方面,却又用“客观”来纠正我。但是在我的知识库里,“抗美援朝”确实是起因于美国拉着联合国军侵略朝鲜(虽然我对朝鲜并没有好感),就像眼下的对待阿富汗,恃强欺弱嘛!我声辩。小泽冷不丁问了一句:
“中国人很‘仇美’吗?”
我愣了。我不仇美,我还希望去美国。但我们讨论的是正义与非正义的问题,总不能因为人家给你“绿卡“,你就无条件地拥护人家吧?你强,你为富不仁,我偏就不鸟你!这点上,恰恰毛泽东做得很令人解气。(我怎么居然变得“拥毛”了?)
现在想来,中国人在正义和利益、自尊和自由的夹缝中挣扎得太辛苦。
接着发生的情形,让我再无法用“意识形态不同”来抵御了。我发现,我讲的词汇,小泽经常听不懂。比如我说“解放前”、“解放后”,他不明白,抻抻脖子。我以为是发音问题,就用笔写。毕竟有汉字。但他还是不明白,侧侧脑袋:“わがりませんね!”
我又采用繁体字,我写:“解放後”,他仍然不懂。我灵机一动,解释说,就是1949年以后……
“啊,啊!”小泽明白了。他说:“我们叫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
这不是一样吗?我说:“就是‘解放’。经过了解放战争,新中国成立了。”
“就是那‘三年国共内战’吗?”
我一愣。确实是内战。但是这种说法,我觉得怪怪的。我从小就只听着“解放战争”,被告知这是中国人民为建立新中国而进行的战争。
我还自以为很有怀疑精神呢。
其实,我们曾经有过“拨乱反正”。比如我们已经不再说“革命”、“运动”,不再说姓“社”还是姓“资”,不再说“反帝”、“反修”,不再相信“台湾同胞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甚至不再觉得中国“地大物博”,我本人,甚至已经不再只骂“四人帮”。我非常具有怀疑精神。但是我仍然会说“解放”、“新中国”。我到底还陷入多少误区?都说曾经被“四人帮”误了十年,可是我仍是继续被误了。
那么,我又有什么知识?我感觉赖以生存的基础被撕裂了,本来像丝绸一样的平整漂亮。我的知识受到了彻底的挑战。这很可怕,什么都毁了。我感觉自己是站在深渊前,就像当初在日本海域面临橡皮船时一样。不,更可怕,这下是深不见底。
有一天我真的梦见自己掉进了深渊。无穷无尽的坠落,坠落,我把持不住。醒来,整个世界都变了。过去信仰的东西,现在都以骷髅的面目出现在我的面前,张牙舞爪。我完全不认识他们,但是又被告知,他们就是我过去所认识的某某人、某某事物。我竭力连接眼前的他们和过去我记忆中的他们,但是连接不起来。好像我是个丢失了过去的人,过去所掌握的一切,我全忘了。
我小时候,中国实行过“洗脑”。在我的生命中,这种清洗已经不止一次两次了,社会主义教育,“反右”,“文革”,“右倾翻案”,批“四人帮”、“拨乱反正”、实现“现代化”、反“资产阶级自由化”,直至“六·四”,我彻底挣脱了这个意识形态的国家。却还得洗!
我是个偏激的人。就像我都会赞同叫美国总统来治理中国一样,我对彻底否定,有一种本能的向往。但是同时有存在着尊严的抵抗。我又感觉不甘。难道我所受的教育,我的知识全是错的吗?也不可能吧?也许我并没有错得这么离谱?他们所用的说法,难道不也只是他们的观念?也许多少也带有他们的偏见,甚至是污蔑。但是我毕竟不相信他们是污蔑,中国是什么样的情形,我毕竟很清楚。我还算有脑袋的人。但是,难道我这么有脑袋的人居然也错了吗?
我于是产生了烦躁。像一个什么考题都做错了的孩子,把试卷给撕了。
我甚至生出一丝反感,难道你就全是对的吗?比如“天安门事件”时,你们居然说邓小平已经死了。还有,那些死亡人数从来就没有个准确的说法,一会儿说是几千,一会儿说是几万、几十万。虽然我内心很清楚,他们是不可能得到定数的。但是我就要这么苛求!这么苛求,才能把他们给否定了。
当然我相信死亡人数不会少。但是,我又站出来反驳自己:你凭什么相信?你又不在现场?你只是凭你的臆断,你就支持这些胡诌的国外媒体了?那边的我又反问:但你也没有证据!反正都没证据,反正都是胡诌,那就谁也别指责谁了——这么搅和着,就没法下结论了。
我的脑子里有了一种慵懒情绪。我不知道是不是出于人类自我保护的本能。还因为我出来的费用,我的高利贷还没还清,我就更没有心思去想那些高远抽象的问题了。再说,当中文教师,时间零碎,收入不高,我索性也干上了粗活。好在我身体还吃得消。我的身体还日益强壮了,不比那些农民差。
我埋头打工,还了债。我已经开始攒钱了。只是身份还是黑的。这其间,“阵地”里有签证的,也辟哩啪啦一个个都黑了身份,倒是他们都向我看齐了。这倒也不错,我也不再奢望身份了。我已经开始攒钱了,越攒越多。钱攒多了,心就稳了,有钱还怕没出路?即使被抓回国去。其实我也想回国。我想念那里的一切,那里的街道,那里的小吃,甚至那里的慵懒的安逸。有一次,我在我打工地方的厕所里,居然看到一首唐诗,不知是哪个中国人用粗水笔写的:“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我居然激动得想哭。
多好的诗啊!寥寥几笔,有时间,有地点,有场景,有色彩,充满了流动感,从一处到另一处,有感伤……我怎么也会诗词赏析了?在读大学时,我是很讨厌诗词赏析的,觉得无聊得很。
但是妻子说,国内的景况越来越糟,失业率上升,腐败,贫富悬殊,社会混乱,罪恶横行……
每当我深切感受到日本好的时候,我常会想:为什么这不是我的祖国呢?我的祖国,拎不起来了。只能自己顾自己了。顾自己的家。我想,我有钱,在中国,有钱,有什么摆不平的?
在劳累的间隙,在晚上睡觉前,我常常会发呆。坐在那里,蓦地就发呆了。周围这些人常常会逗我。他们年轻,他们不知道家。只有老蔡年长些,他理解。“想家了?”
王国民则直截了当:“想的是老婆吧?”
我倒不怎么想老婆,也不知为什么。也许有一个比她更需要想的,就是我的女儿。她是我的家,我的祖国。
不,只要我女儿完好无损,那个祖国亡了,又于我何干?可是,覆巢之下,岂有完卵?
我偶然得知,女儿学习不好。妻子只是说女儿读得不好,再问,才知道读得很不好。“到了快高考了才说!”我骂。
妻子说,就是因为不敢说,怕我骂她无能,才一直拖,希冀女儿能懂事起来。这能拖的吗?妻子确实无能,没有上班,就抓女儿的学习也没抓清楚。我想过回去,但是我下不了决心。不如把她救出来。但是很难,日本方面控制得很严,对日方保证人审查得越来越严格,简直是吓唬。日本人被吓唬,往往退缩了。只得先让女儿在国内参加高考,结果考了个私立大学。北大、清华读出来都没工作了,读这野鸡大学,明摆着不会有前景。她读大三时,我终于把她办出来了。
我没料到,就在我拿到入国管理局的《审查终了证》,东京又开始大规模取缔非法滞留的外国人。我躲到了仙台。眼看女儿来日期限已近,只得要王国民在他包租的“阵地”里给我整个单间,先把女儿安顿下来再说。另外让他找个有滞留身份人去接机,因为在机场,很可能会被查身份。王国民也已没有签证了。
我没料到,他居然自己跑去接机了。
04
我更没料到,这流氓居然让我女儿和他一起住。
我无论怎样,也不会料到。我知道他吃、喝、嫖、赌,五毒俱全,可你可以去找那些女人,一个愿买,一个愿卖。好兔不吃窝边草。
他根本没有给我腾出单独的房间。我多次说过:无论要多少钱,我都付。他说:“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
他确实不是什么人,他是流氓!我怎么竟然相信他了?我真后悔。
他把我女儿安排和他一起住,装模作样在中间拉上一道布帘,这边是他,那边就是我女儿了。女儿来后,我曾经给女儿打电话,他总是抢过电话说:“一切都好,王老师你就放心啦!”一个月后我回来,才知道被他耍了。我责问他:“你怎么做出这种事来!”
“我做什么了?”他装糊涂。
确实,你说他做出什么事来了呢?男女混居?中间不是拉了一块布帘了吗?在这里哪能那么讲究?男女将就一室也不是没有。“王老师你想多啦!”他说。
操,反是我想歪了。这个流氓!
怪只怪我自己,警惕一世,糊涂一时。我只知道女儿是正式手续来的,乘飞机来的,安全。在王国民这魔爪之下,什么事不可能发生?我想起当初我出来时,船上那一幕。那红风雪衣女孩子,她现在在哪里?当年大家一登上陆地,通知家里交清了钱款,就四散了,谁也没有联系谁。那个男的还跟她在一起吗?他们会继续关系吗?也许不会。出了那种事,哪个男的受得了?女孩子就是容易吃亏。
即使男的可以,女的也未必愿意。她可以去一个谁也不认识的地方,谁也不知道她这个经历,她不会跟任何人说,不会跟她家人说,不会跟她父亲说。她的身体会慢慢恢复,她可以重新谈朋友,她不告诉他这件事,这么一段历史空白了。想想多么可怕!如今,我女儿也有这么一段空白的历史了。我要审她。
但我和女儿已经很陌生了。这些年,虽然我日夜在牵挂着她,但是见了面才知道,我思念的那个她,早不是现在的她了。但其实我对她的身体成长是有所估计的,妻子常寄来女儿的照片,但是她出现在我的面前,我还是觉得陌生,仿佛她不是照片里的她。也许是那股真人的气息?那股气息让我惶惑。
这是我的女儿吗?她怎么长成这样了?
她对我似乎也很隔阂。第一次见到,竟没有像我预料的那样扑过来,叫我爸爸。她过去一直是这样的。也许我应该明白,那是过去,那时候她还小,现在她已经是大姑娘了。她连“爸爸”都叫得有点生硬。王国民叫她帮我提行李,她才去提,提了,却不知所措地看王国民,央求他拿。她居然对他比对我还亲。
也许真应了那句话:小孩子不知亲,只知疼。疼?他疼她?操!
在我不在的时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我不敢直接问女儿。我只能暗暗观察。听说被那样了的女孩,身材会起变化的。也许我不该这么揣度自己的女儿,但是我抑制不住自己。我是为她好。
没有单独房间,我只能暂时和女儿挤在布帘的这一边。这倒使得我观察女儿的时候,可以不担心别人的眼睛,只要女儿没有发现就行。我暗暗观察,特别是她晚上睡前,脱掉外衣时。我搜肠刮肚,想出所有传说的目测验处方法,我本来不相信这些乱七八糟东西的。现在想来,这是我一生中继生男生女之后,第二次相信这种东西。都是在无可奈何之时,只能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