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只好回来,就地吐了。男孩安慰着她,把自己干净的位子换给她。女孩穿着红色风雪衣,给我很深的印象,因为我女儿,也有一件红色风雪衣,穿着,那么可爱,也那么弱小。女人是弱者,需要依靠。我女儿也一样。那男的总是在她耳边絮叨着安慰她,还说要永远照顾她。他去搂她,女孩怯生生地接受了。如果是我女儿遇到这么一个男的,虽然有所依靠,我愿意吗?如同吞了只苍蝇。
我女儿要依靠,就依靠我!
船舱里有一种昏昏欲睡的气氛。我竭力让自己睡着,希望一直睡下去,一直睡到到达的那一天。但是睡不着。也不知过了多久,舱口又被打开了。有人在喊,想透风的上来透透风。原来到公海了。人们争先恐后爬了上去。甲板上空气好多了,也亮了些。
那边突然有两个人扭打了起来。是台湾人和一个偷渡客。台湾人揪住对方的脖子,揪的是脖子上的一根红绳子,再仔细看,红绳的尽头是一块符袋。我出发前,妻子本来也要去请一个的,但规定里说不能带有中国印迹的东西,就作罢了。那人竭力护着符袋不落入对方手里,又是猫身躲闪,又是扭身撕扯。但对方力气大,把他的下巴托住,他就没了力气,乱了阵脚,只能手在空中乱抓。
“你耳朵给狗吃啦?”台湾人骂,“操你妈,你要找死啊!”
“这是我妈去灵山寺请的,专门吃了一个礼拜的斋。很灵的!”那人道。
“灵个屁!都到了什么份上了,还带七带八!”
“那我什么都不带,就带这个,好不好?”
“你有病啊?”台湾人叫。对方还在哀求:“就这么一个……”
“就这一个还不够吗?”台湾人一用力,那东西被扯过来了。他就要往海上扔。由于他只顾着扔,松了对方,对方挣扎了出来,拽台湾人,台湾人身子歪了,那符袋没能扔远,丢在了甲板上。那人抢上去,把符袋揣在怀里,无论对方怎么掰,都掰不出来了。台湾人气急败坏踢他,踢他的背。他拱着背任对方踢着,就是不肯交出符袋。
台湾人又去抢。抢不到,他朝大家喊:“你们别看着,来帮帮呀!”
那人连忙向大家说明:“这是符,不能丢啊!是保佑我们的啊!保佑我们平平安安……”
“平平安安个屁!”台湾人道,“到被日本人抓进去了,看你们平平安安被关在日本监狱!日本监狱倒挺舒服,只可惜你很快就要被遣送回国!”
这话吓了大家。大家最怕的就是这结局。台湾人又煽动道:“你要我们大家全死啊!”他又冲大家,“你们全会被这小子害死的!还不过来!”
有几个人犹犹豫豫地围了上去,扳那人身子。几个人就合力把他的身体扳平了。但他的手还是紧紧攥住那符袋,他叫:
“你们怎么都不明白呢!我妈说,过去逃荒的时候,还要把祖宗牌位扛着走呢!”
台湾人道:“你以为是去逃荒啊?逃荒还是正正当当呢,你现在是去做贼!你小子再罗嗦,老子把你连人扔到海里去!”
大家伸脖子探了探船下的海水,黑漆漆的,不知深浅,又望望远处的海面,漫无边际。缩了脖子。台湾人对大家道:“你们全没看到,是不是?是他自己跳下去的,是不是?”
大家愣着。一个人,好像跟那人熟,劝道:“依清,别这样,你交了这东西吧!”
“什么这东西!”不料那人反骂了,“这是神灵,你就不怕被报应?”
好像这话刺激了对方,或者让他恐惧,他突然扑过去,抽打那人的脸。可是那人仍然不屈服,叫道:“你们都会报应的!”这下更多的人围了上去,揍他。台湾人叫:
“打,把他打死!”
那人很快不动了。那神符终于被掏了出来。黄纸上划着一抹红印。“操,什么符?你妈的月经带嘛!”台湾人故意说道,理直气壮一团,往海里一丢。神符闪了个抛物线,不见了。
大家缩在那里,感觉干了大逆不道的事。那个带头打的人哭了,又有人跟着哭了。台湾人懊恼道:
“哭什么?秽气!唉,带你们这些大陆人,真麻烦!”
他在被打昏的人身边蹲下来,给他掐人中。那人缓过气来了,哇地大哭起来。大家看着他哭。那人哭累了。台湾人缓和了口气,对大家说:
“这也是没办法的。谁不想被保佑?但这是什么时候?神也知道我们难处的,要不是实在无路,谁会拿性命搭上去?”
他的语气又强硬了:“只有自己救自己!古话说得好,同舟共济!要活大家活,要死大家死!大家再去查一下,带了什么不该带的东西没有。我再重申一遍,所有带中国印记的东西,全给我仍到海上去!要不然,让老子查到了,把你人扔到海上喂鱼!听见没有!”
他一跺甲板。大家好像猛然醒来,缩着脖子钻进了底舱。
我知道我没有带不该带的东西,但是我也变得犹疑起来,毕竟现在已经到了这地步,没有退路,确实要同舟共济。我抄出行李重新检查。确实没有。但再也装不进去了。只得把有的东西扔了。无所谓了,只要能到顺利到达。一个也在边上扔,一边扔,还一边自我宽慰,叫:
“这有什么?有一条三角裤穿着上岸就可以了!”
一个也说:“到了日本,什么还怕没有?这些全是垃圾,鸡巴垃圾!”
大家全笑了。台湾人又骂:“嘴贱呀?没人说你哑巴!现在中国话说得惯惯的,到时候一溜嘴就出来了,没死找死!你们都给听着,没事给我闭嘴,不许说中国话!从此你不是中国人,把‘中国’这两个字全清理掉,斩尽杀绝!”
连忙点头。但是很难。毕竟是中国人,什么都是中国的,即使丢掉所有中国物品,即使不说中国话,也还是想着中国的事。清理,清理……总觉得有什么东西漏了,就是想不起来。直到一天晚上,我摸出女儿的照片看,猛然意识到,这是一个典型的中国女子,她的脸型很中国,她的神态很中国,她的笑很中国,她还扎着很中国的马尾辫,穿着很中国的服装,那张照片,一眼也看出是中国冲洗出来的,虽然背面印着“FUJI”。
可是这是我的支柱,我的神。
我想着把它藏得很隐秘些,比如内裤内,比如鞋子里,但都不行。这些地方,常常是检查的重点。无处可藏了,看来只能把它销毁了。我从来没有感到这么受局迫,一张照片也肯留给我。在销毁之前,我久久盯着它,要把女儿深深印在我的心里,她所有的一切,哪怕是细末之处。但是很难。
我决定,把照片吞进肚子里去。
这样她就跟我在一起了。
但是我很知道,这无济于事,这点科学常识我还是有的,它会被消化,被排出去。尽管我竭力少吃,这样就可以推迟排便了。
但其实我们并没有什么可吃的,一天两餐,有时候一天只给两片面包。台湾人根本不管我们死活。蛇头是把我们的饭钱给他们的,但是他们克扣了。蛇头还交给他们一些饮料、八宝粥,他们却拿来卖给我们,收美金。
我更不吃了。我倒感谢这些狼心狗肺的台湾人。但我最后还是要排便了,相片还是被排了出去,我留不住。
从甲板排便回来,我感觉虚脱。船好像漂在海中的一片叶子,无所傍依。船向公海深处驶去。船颠簸得越来越厉害。海浪越来越大,有时海浪会像一堵墙,竖起来,好像巨大的爪子,要把船按翻。要是这时候船翻了,我们只能等死。有人开始哭,有人绝望了,敢跟台湾人吵。台湾人就操起铁棍打。
饿得不行。有人只得掏出美金买食物了。有人索性开始抢,那几个人,一看就是流氓。我惹不起,躲得起,特别在这个非常时期。
一天晚上,正要睡下去,听到了一声尖叫。我听出来了,就是那个穿红色风雪衣的女孩。果然,我听到了那男孩的声音。他在哀求,但是他被一拳砸倒,好像砸晕了,没有了声音。我马上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果然出事了!虽然我早有预感,但是发生了这种事,我仍然震惊,没有料到会在我眼前发生这种事。我想喝叫,对这种事,我是最痛恨的,因为我也有女儿,谁敢侵犯我的女儿,哪怕是一根手指头,我都会跟他拼命的。可我马上看到了黑暗中一道冷冽冽的光。我知道那是什么。它在空中比划了一下。没有人作声,噤若寒蝉,好像都睡着了。原来还企图爬起来的人,索性大大方方翻了一个身,好像只是在睡梦中。那女孩也没有什么声音了,似乎她的嘴被堵住了,只是哼哼地,伴随着蟋蟋索索的脱衣声,还有皮带扣的敲击。很快地,那男友醒过来了,他叫起来:“你们不能这样!她是我女朋友……”
对方不理。他又叫;
“我们快结婚了!快,快结婚了!”
明显是撒谎,也许他以为这么说,那些人会罢手吧。可那些人叫:
“结婚?都快死了,还结婚?老子死前也要彻底快活快活!”
另一个说:“就是能熬到日本,也不知道这女人还是不是你老婆。”
那男孩愣了愣。他们继续动手。那男孩突然一个激灵,又开始叫。他扑了过去。但他被砸了一拳。这拳没有把他砸昏,但是他似乎意识到什么,没有再大声叫,而是低声哀求:
“求,求你们,大叔,大伯,大爷,爷爷,你们都是我爷爷,你们是长辈,我爷爷,我爷爷,你们不能这样……求你们……我给你们钱,美金,全是美金……”
那些人笑了起来:“你说什么?到海龙宫还能用美金?”
那些人中,一个过去,索性把他按住。他挣扎,大叫起来。他在叫大家,指望大家来帮帮他们。可是大家全睡着了,睡得死死的,好像一头头猪。我也没有起来,我也是猪。也许我应该挺身而出,哪怕死。可是我死了。那些人在撕那红色的风雪衣,令我怒不可遏。可是我有家,我家怎么办?我的穿着红色风雪衣的真正女儿怎么办?她遇到这样的流氓,遇到这样的事,谁救她?我打了个寒颤。我感觉冷到了骨子。我只能为那男朋友揪心,希望他挣扎成功。可是他没有成功。我听到那女孩哼哼声更加急切,那几个中的一个,稍稍身子立了一下,就压下去。我知道已经到了什么阶段了。我明显感觉着那个男朋友睁大眼睛。危在旦夕。他突然杀猪似的惨叫起来:
“哎呀,哎呀!哎呀——”
他在抢救,赶在对方还没有进入前,还来得及。可是对方不由分说地进去了,随着女孩一声叫:“啊——!”他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完了,全完了!彻底完了!女孩子也不叫了,好像死了。他也死了。
女人就是这样。
我忽然想:还好那女的不是他的老婆,还没结婚。如果结婚了,那该怎么办?就无论如何粘在自己身上,像抖不掉的鼻涕。一辈子。你将来纵使再发达,赚了再多钱,也没法改变。纵使你是总统、首相。纵使你跟她离了,屈辱仍然还在。杀了她都不能解决。也许我不该这么想,没良心了。可男人就是这样。
我庆幸我没有带上妻子女儿。可是她们在中国,那种地方,中国人,这里干这种事的,就是中国人。完全有理由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揣度他们、这个国家。我一定要成功,快快有钱,紧找机会,把她们办出去,办来我身边!为了这目标,我什么都不管了。
如果我女儿知道了她爸爸现在这样,她一定会瞧不起她爸爸的。女儿不仅是我的保护对象,还是我的神圣精神来源。我的正直、我的勇敢,我的能力,都在她身上得以折射,甚至是唯一的折射。但是女儿,原谅爸爸吧!爸爸都是为了你!为了女儿,我今天起脱胎换骨了!
不知什么时候昏沉沉睡着了。半夜里醒过来,一切都安静了。那男女也似乎睡着了。我看不清四周,只能听到马达的声音,那么单调,伴着海水声。海雾弥漫。迷迷糊糊感觉雾漫进了船舱。雾开了,现出一块陆地。越来越清晰了,我看到了摩天高楼林立,像美妙的画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