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张寿福一阵大笑,将脸一拉,又对两个女人道,“告诉你们吧,我刚才已经在咱们的碗里下了砒信了!”言罢,这才端起自己的面几口就吞了下去。
砒信是一种烈性毒药。两个女人想要再说什么,却是疼得滚在地下,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这一夜,张富山也没有好过。
张愣蛮临走时又过了关押他的房子里。
“张富山,你也不嫌给你儿子丢脸。我看你最好是主动把什么都说了好,今天那阵势你也看见了,要不是我拦着,哼……可明天呢?后天呢?我能一直阻拦群众的革命积极性吗?”
“张愣蛮。”张富山忽然变了一种口气,人善被人欺,也许他就是对这个人太客气了,“你别忘了,我还是县参议员呢!我要把今天发生的一切,都向县委书记贺玉庭如实地反映!我就不相信,共产党是让你这样干的!”
“你……你敢骂共产党?真是反动透顶了!”张愣蛮没想到这个老地主敢这样跟他说话,而且,还拿什么参议员和县委书记来压他,看来真是不消灭不行了。
“张狗狗!三货!”他把负责看守张富山的两个民兵喊进来,“把这两个狗地主扒光衣服,拖到院里让他们跪上一夜,看看狗日的这嘴明天还硬不硬!”
张狗狗犹豫着没动,却被张愣蛮过来就是一脚。两个人只好去拖张富山。但张富山已浑身是伤,躺在地上起都起不来了。张愣蛮摆摆手,“那就把地主婆拖出去。”刘兰香挨的打不重,这时候正站在张富山的身后。
张狗狗还是犹豫着,不知如何去扒一个老女人的衣服。三货倒是下得了手,几下就拽过刘兰香把她扒得只剩下了一件大花裤,然后就撵到院里让她跪在了南阴背里的雪地里。
张愣蛮这才悻悻地拥着袖子走了。
半夜里,北风忽然“呼呼”地刮起来了。站在门外的三货和张狗狗,早冷得又搓手又跺脚受不了了。两人一嘀咕,干脆就开开门进了屋里了。三货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着:“日他姥爷张愣蛮,这么冷的天还只让他这些爹们在院里守着,要是把他爹冻死了,他来给当孝子啊?”但屋子里也不暖和,没有火不说,连窗户都是透窟窿的。
“狗狗……”
张狗狗一愣,这才反应过来是躺在地上的张富山在叫他。
“做啥?”他迟疑着。
“看在张家和你在一个锅里吃了这几十年饭的分上,你就……你就行行好,去把润花她娘给……给叫进来吧,要不,非冻死不可。”张富山喘着气,一字一顿地央告着。润花是他早已经嫁出去的那个闺女的名字。
张狗狗动了动身子,三货不吱声。
张富山又说:“我这身上还有开会时带着的三块银元……”
“谁稀罕你的钱哩。”张狗狗一听,反倒火了。
三货却道:“弄就弄回来吧,都是乡里乡亲的。”说罢,就过去从张富山身上把三块银元抓到手里。
张狗狗赶紧就往院里跑去。刘兰香已冻得雕塑一般,跪在那儿一动不动,胸前挂着的两只干瘦的乳房,就像一对秋尽了的茄子一样,在夜色里发着青紫的幽光。张狗狗也不知她是死是活,一弯腰就把刘兰香抱起来,“腾腾”几步就跑到屋子里,又把衣服拿过来给她披到身上。
“狗狗,我先回去了,你守着不要让他们跑了,我明天一早再来。记住,赶明天早上可得把那老婆子弄出去,要不让张愣蛮知道了,非连咱们一块揪到戏台上去不可。”三货吩咐一顿,就自管他走了。
张富山已经挣扎着爬起来,开始给刘兰香揉搓冻得发硬的身子。过了好一阵,这老婆子才哆哆嗦嗦有了响动。
“狗狗。”张富山的声音听起来可怜巴巴的,“我也知道你的难处,不管怎样,我和老婆子还是要谢谢你的。不过,我还是有一件事要求你,你要还是个人,你要是还有点良心,就答应了我。”
张狗狗怔了怔,深深地叹了口气:“老东家的,你就说吧。”
张富山哽咽道:“明天,要还是这样,你就给我个痛快吧,别……别看着我再遭这罪了。”
张狗狗又是一怔。
果然,第二天还是接着斗。
戏场子里除了张村本村的人,还又来了许多王家沟和韩庄的人,而且,有的人还专门带着粗粗的木棒。台上还是头一天挨过批斗的地主和地主婆们,只是少了张寿福一家三口。张富山虽然浑身是伤,满脸青紫,但终究是歇了一夜,今天又勉强能站起来了。他瞅了一眼昨天张寿福站过的那个地方,心里便有了一种暗无天日的感觉。他到现在还是想不通,他和张寿福明明是两样的人,怎么就会落得眼下这一样样的下场?
“张富山,你还有没有什么说的?要没有,咱这会可就要接着开了。”张愣蛮走了过来。
张富山想了想,说:“我家阁楼上怕是还放着些宝贝。”
“赵凤堂……”张愣蛮就喊赵凤堂带人去启,但满场子就是找不到他的人影。“这狗日的怎还没下来?五孩,五孩,你带几个民兵去。”
过了一阵,民兵们就回来了,怀里抱的,篓子里掂的,往地上一放,却是一堆各色各样的牙啊角啊的龙骨!
张愣蛮跳下台来看了看,一撇嘴:“这么一堆加在一块,也没的老赵家那大龙骨半圪节长,还说是宝贝哩。呸!”骂着骂着就火了,顺手从身旁一个民兵手里夺过一把大镢,挥起来几下就把那堆龙骨砸了个稀巴烂。
张富山望一眼头上瓦蓝的天,无奈地长叹口气,说:“走吧,我领你们到南山松树坡去找找吧。”
松树坡是张家的老坟。大家一想这老地主就是狡猾,原来敢情是把好东西都藏到老坟里了。民兵们就扛上锹镢押着张富山往南山上走,其他人也不在这里等了,干脆就都浩浩荡荡跟在了后面。
野外到底比戏场里冷多了。风还在“呜呜”地刮着,雪在阳光下反射着耀眼的白光,张家老坟的几棵老松树却像是冬天里年老的哮喘病人,一个劲地在低沉地“呜噜呜噜”着。
上了南山上,一伙人停在了张家老坟前,看着满长着酸枣菝子和枯蒿白草的堆堆坟头,一时想不明白这里怎么会有浮财。
“在哪儿?”
“你们找吧。”
大家就开始去掀石桌子,因为只有这石桌子是可以活动的。但等把十几个石桌子都搬过了,还是什么也没有。几个急性子的后生不死心,挥起大镢真要挖坟了!
“慢!”张富山忽然大喊一声,继而又“哈哈”地大笑开了,“你们真以为我会为了藏点什么东西就来刨祖宗的坟墓吗?哈哈哈,谢谢你们这么多人来送我。”言罢,就往老坟一侧的一道高崖边上跑去。
有人高喊:“快拦住,那老东西是想寻死!”
张富山的腿脚都是受了伤的,没跑几步就被民兵们揪回来了。
大伙明显感到是受了愚弄了,立马就有人喊:“把狗日的吊起来,打!”
不一会儿,张富山就被脱光了衣服,用绳子系着两只脚腕子高高地倒吊在老坟跟前的一棵柳树上了。有人去刨了几菝酸枣圪针,然后就过来不说二话用那酸枣圪针照着老地主的光身子前后左右地打了起来。
“爹娘啊……”只打了没几下,张富山已满身是血道道了。
围在一旁看热闹的人们也不由得把头转到一边。有人已不忍再看,便倒退几步就悄悄地走了。
“张狗狗,我日你祖宗!你个没良心的杂种!”张富山忽然骂开了张狗狗。
张狗狗心里明白,却就是一直低着头一动不动。
“张狗狗你个留头闺女养下的!你个有娘没爹的野茭叶!”张富山还在骂,而且越骂越恶毒。
留头闺女是漳源人对没有留起发髻的未婚女子称呼。在过去,留头闺女养孩子是极伤风败俗的事,所以,用这种话来骂人自然就是极恶毒的了。
张狗狗忍着忍着,终于“嗷”的一声吼叫,掂起一把寒光闪闪的镢斧,照着张富山的脑袋就狠狠地劈了下去……
两天后,张富山的死讯传到了县里,贺玉庭一听大惊失色。当天夜里,公安局长带着人赶到张村,把张愣蛮用二股绳绳一绷,就捆到了县里。但此时已是为时晚矣,三区的“模范”做法已被各区、各村的农会纷纷效仿,就在这短短的几天之内,漳源全县共有一千二百九十一个地主被活活吊、打、杀死!
此事震惊了整个晋冀鲁豫。不久,在河北武安冶陶村召开的边区土地工作会议上,时任中共晋冀鲁豫中央局副书记的薄一波拍案而起:“漳源怎么可以这样蛮干?”
不久,贺玉庭被革职另调。
就在这个寒冷的冬天里,当大雪伴随着又一个春节来临的时候,一份来自陇海前线的阵亡通知书也随之抵达张村:担任中国人民解放军中原野战军某部团长的张路生,在指挥部队收复山东省金乡县城的战斗中壮烈牺牲,时年三十二岁。
次年,漳源县人民政府应百姓要求,为缅怀先烈,以资纪念,将张村更名为路生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