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不久,大龙骨双双被劫的事传到晋冀鲁豫边区。时任边区政府主席的杨秀峰亲自写信给太行二地委,称“龙骨乃我国之瑰宝,非失地丧权,勿言轻弃”。又言“文化劫掠,遗祸甚大”云云。
曾绍山阅信后,连夜召集岳必泰和贺玉庭研究对策。
大家分析后一致认为,藤本既然肯下如此大的力气去抢夺这两只大龙骨,那么,在得手后一定会采取严密的防范措施加以保护。显然,仓促之间,靠硬办法是不容易从敌人手里将大龙骨取回来的。所以,如今之计,只能是注意收集情报,密切关注大龙骨的动向,最好是趁鬼子将它外运时伺机截获。同时,决定紧急通知县内各区在群众中广泛宣传,深入发动,若再有龙骨出土,一定要妥善保管,做好坚壁,切不可使之再落入敌寇之手。在议完大龙骨之事后,岳必泰和贺玉庭又将近期县内对敌斗争情况向曾绍山作了详尽汇报。
贺玉庭语气凝重地说:“这一阵子敌人太嚣张了,特别是那些卖国求荣的汉奸走狗,更是有恃无恐,四处带着日本鬼子抓我们的乡亲,杀我们的干部。开春以来,敌人已经在我县西马、讲堂≠坨、将军墓、青峪、任家垴等十几个村进行了十数起惨绝人寰的大屠杀,被杀害的干部群众多达三百七十余人……”
岳必泰也气愤地说道:“每次大‘扫荡’大屠杀,都是汉奸们打头阵,帮着敌人认干部、认民兵、认抗属。有一个外号叫塌鼻二的县维持会长,更是丧心病狂,民愤极大。前两天在东乡,带着日本人包围了红崖头村,用日本人的大洋刀捅死了村里的民兵队长,还把他家刚出生几个月的吃奶孩子放到碾盘上,让鬼子活活地给碾死了。”
贺玉庭又道:“大龙骨的事也都是这个民族败类领着日本鬼子干的。”
“咚!”曾绍山早听得两眼冒火,将拳头往桌上重重地一砸,“腾”地就站了起来:“命令独立营李梦楼,三天之内,取塌鼻二的狗头来见我!”
县维持会就设在县城东门外的板坡村。板坡村后的山顶上就是文峰塔,但现在这座古塔已变成了日军设在板坡据点里的一座天然炮楼。
塌鼻二除过随藤本出城“扫荡”之外,平时就住在板坡村维持会的大院里,或是跑进城里的大据点到藤本跟前做一些摇尾奉迎之事。
李梦楼在接到命令的头一天,就带着二娃和黑小潜入连家庄的孙福昌家中。孙福昌名义上是村里的维持会长,实质上是抗日政府安排在敌人鼻子底下的一个耳目。平时他跟塌鼻二的接触也不少,有时为了专门套近乎,也断不了过板坡去给日本人和塌鼻二送点烟酒肉之类的东西。按他的了解,塌鼻二只要住在板坡,每天吃了晚饭后总要和维持会里的几个狗腿子们相跟上出来溜达上老半天,然后才回去睡觉。
李梦楼想的就是在塌鼻二出来的时候制服他,能抓活的就抓活的,不能抓活的就当场击毙。
然而,第一天晚上就白等了。孙福昌下午就过板坡去了,一直等到吃晚饭时候也不见塌鼻二,原来塌鼻二一大早就去见藤本了。
第二天下午孙福昌又去了板坡。还好,塌鼻二在。孙福昌就说:“胡会长你可真忙,我这有两坛从西川庙岭捎来的老白干,昨天就来了,可你也不在。”塌鼻二小眼睛一忽闪:“你给我放下不就省得再跑了?”孙福昌赶忙说:“我就怕给你放下,你胡会长把酒喝了,还不知道是谁孝敬你的呢。”塌鼻二就乐了,说:“好啊,那咱今天就来个一醉方休。”然后,就吩咐了手下备菜。
孙福昌走后,李梦楼在家里焦急地等着,等到天黑也不见回来,于是就带上二娃和黑小沿着河边上的小树林,一直摸到了离县维持会不远的一片玉米地里。侧耳细听,还能听见不远处据点里鬼子的说话声。抬头望去,孤寂的文峰塔正无奈地伫立在东面山顶上灰蒙蒙的天光下。他清楚,此时,也许某一层的塔洞里,就正有一挺机关枪在警觉地瞄着他们这边哩。
塌鼻二这伙汉奸,也正是仗着离日本据点不远,才敢这么每天花天酒地挥霍嚣张。
“注意,塌鼻二一出来,能抓活的则抓,不能抓就下手。对了,最好别开枪,要不惊动了鬼子就不好脱身了。”李梦楼两眼紧紧地盯着维持会的大院,头也不回地吩咐着二娃和黑小。
二娃和黑小原本都是李梦楼当武术师傅时的高徒,自从参加了游击队后,更是机智灵活,英勇作战,所以,他每次执行重要任务,都要把这两个人带在身边。
院子里的灯一直亮着,而且还有划拳行酒令的喝喊不时传出。三个人还在耐心地等着。“狗日的,干脆喝死他倒省得咱们动手了。”二娃低声地嘀咕。
“注意!”李梦楼用双肘一碰两人。
院子里的喝喊已经停了,大门里走出一个人来!
走近了,却是孙福昌。
“老孙,怎么样?”李梦楼看着他后边无人,赶忙悄声喊住了他。
“唉,撤撤撤,回去再说。”孙福昌连连摆手。
三人也不敢多问,赶忙就顺着来路往回返。
“怎么了?”一进门,性急的黑小就问。
“唉,别说了,都怪我,今天不该给狗日的掂这两坛酒。”
“到底怎么了?”二娃也急了。
孙福昌双手一摊:“喝得多了,别说出来,躺到地下起也起不了身了。”
“唉!”黑小急得直跺脚。
李梦楼过去拍了拍孙福昌的肩:“老孙,这事不怪你。我看,我们这样在外边干等也不行,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干脆,等一会儿夜深人静时分,我们跳进院里干掉他算了。”
孙福昌却连连摇头:“不行不行,这办法不行。维持会的大院里少说也有二十几个人,并且人人都有枪,晚上站岗的就有四五个。你们要是进去,一打枪,据点里的鬼子就知道了,想跑也跑不了啦。”
二娃道:“跑不了就跑不了吧,反正得完成任务,把这狗汉奸给宰了,要不,还不知道要祸害多少人呢。”
李梦楼朝二娃一摆手:“还是老孙说得对,不到万不得已,我们可不能蛮干。”
孙福昌又说:“我刚才看到你们在房上,我还真怕你们蛮干哩。”
李梦楼心里一动,忙问:“房上?哪个房上?”
孙福昌说:“维持会的房顶上啊,我出来时看到有一个人影在房上一闪就不见了,还以为是你们哩。”
“没有,不是我们。”李梦楼摇摇头,“恐怕是你看花眼了。”
“怎么会呢?”孙福昌还是满脸疑惑。
李梦楼说:“算了,明天再说吧。要是明晚那小子还不出来,我们也只好冒险了。对了,老孙,你明天不要过板坡了,免得塌鼻二起疑心,那样就更麻烦了。”孙福昌无奈道:“唉,也只能这样了。”
第三天晚上,李梦楼师徒三人还是天一擦黑就埋伏到老地方了。
足足等了有两顿饭的工夫,大家已感到又没有希望了,二娃甚至还怀疑孙福昌提供假情报,说什么塌鼻二只要在,一吃晚饭就一定会出来,可一连三天了,连个鬼都见不上。
但就在这当口,维持会那边大门“吱”地一响,忽然就闪出四五个人来,而且,一直朝着他们这一边溜达过来了。
三个人立马摒住呼息,把武器准备在了手里。
出来的那几个人越走越近了,连说话都听得清清楚楚了。
一个说:“胡大哥,我的事你跟太君说了没有啊?”
另一个笑道:“哈,不就是个副会长吗?小意思,这还用跟日本人说?我要你当不就当了吗?哈哈哈……”
李梦楼一听,果然是塌鼻二!另一个声音也有点耳熟,可一时就是想不起是谁。
那边却又说道:“那兄弟我可得好好谢谢你了。”
李梦楼一听,忽然想起来了,这是琵琶窑那个二没闹的声音!
塌鼻二仍在卖弄:“兄弟,我告诉你吧,在日本人手下做事,只要你肯杀人,还怕没个官当?你要是觉得这维持会不过瘾,我让你去警备队,给段芝松当副队长……”
已经离李梦楼他们埋伏的玉米地就是二十来步远了,塌鼻二却一边说着话一边掉转身子要往回走了。
李梦楼一看不好,“腾”地就从玉米地里跳到了大路上:“塌鼻二!”
“谁……”塌鼻二慌忙转过身来,却看见灰麻麻的暮霭里,有三个人正端着短枪一动不动地指着自己。
李梦楼看见塌鼻二左右还有三四个人,要想把他带走是不太可能了,便高声道:“是你黑脸的爷爷——独立营营长李胖大!”
“妈呀……”李胖大的名字连日本人听了都害怕,这塌鼻二就更不用说了,立马就像是给武林高手点了穴似的,吓得走也走不得,跑也跑不动。
“砰——”李梦楼扣动了扳机。
“砰!”“砰!”二娃和黑小的枪也同时响了。
但就在这当口,塌鼻二身旁的二没闹却一往下蹲,就势一个扫堂腿,就把塌鼻二给扫翻在地了。与此同时,另外两个人也都倒在了地上——他们却是被二娃和黑小打中了。
“砰!”“砰!”二没闹和另外一个没死的狗腿子的枪也响了。
“来人哪!有共军!快来救胡会长!”二没闹一边打枪一边大喊。
紧接着,维持会大院里已冲出好多人,有几个过来架着塌鼻二往回跑,其余的就趴在地上朝这边胡乱地放枪。
李梦楼一看,暗骂一声“倒霉”,一边就喝上二娃和黑小顺着小河边往回跑。后面的人看见有目标了,干脆就都爬起来向这边追来。
“叭勾——”
“叭勾——”
又是枪声。板坡据点里的鬼子也出动了。
李梦楼他们一口气跑到浊漳河边,与这几天一直潜伏着等待接应他们的张路生碰上面,这才停下来转身朝追过来的敌人还击。
板坡村县维持会大院里,几个人把塌鼻二一放下,立马就被塌鼻二骂着去追李胖大去了。而他自己,一进屋里就瘫在了地上,一边喘气一边对救他回来的二没闹结结巴巴地道:“兄弟……多亏你救我,要不我……我他妈的现在已经成了李……李胖大的刀下鬼了。”
二没闹把塌鼻二扶到椅子上坐好,谦逊道:“胡大哥,看你说的,兄弟这条小命还不是你从日本人手里救下的。”
外边还是乱哄哄的枪声和叫喊,两个人刚还没说了几句话,门却“哐当”一声被一脚踢开了。
“塌鼻二!”又是一声喝喊。一个身着黑衣黑裤背上插着一把鬼头刀的汉子猛地冲了进来。
“啊,大哥……”二没闹一惊,不由自主地向后墙根倒退了好几步。
来人是石秃子。
自琵琶窑遭劫后,他就一直在寻找机会杀日本人,杀塌鼻二,杀二没闹。他已想好了,今后的出路,就是要像老三跟他说的,去找李胖大,投共产党八路军。可在这之前,他必须把这几件事给办了,否则就对不起山寨里死了的那么多弟兄和乡亲。他也知道,日本人他一时是杀不完的,但起码也要先要了塌鼻二和二没闹的狗命,这样他才有脸去见李胖大。昨天晚上孙福昌看见房上的黑影就是他。他已经来过好几次了,可就是找不到下手的机会。
塌鼻二当然也知道石秃子来者不善,嘴里哆嗦道:“石寨主,我……”手却赶忙就去掏腰里的手枪。但石秃子已一个箭步跨过去,照面就飞起一脚。塌鼻二立马口吐鲜血,倒在地上。
石秃子从背后取下鬼头刀,“当啷”一声撂到地上,朝二没闹道:“你还认得它吗?”
二没闹低声道:“是老三的刀。”
石秃子厉声道:“看来你也还知道老三是怎么死的。我要你用它砍下这颗狗头!”
二没闹却不听他的:“大哥,我不,我不干,我不能。不管这塌鼻二是什么人,可他对我有恩,我不能对我的恩人动刀子!”
石秃子没想到二没闹会说出这样的话,一弯腰将鬼头刀提在手里,怒目圆睁:“那老子先结果了你,也省得你给咱杏树沟丢人败兴!”
“大哥!”二没闹仍一动未动,“你杀我可以,你是我的大哥,我死而无怨。但我要讲清楚,我没有做对不起杏树沟的事,也没有做对不起琵琶窑的事。在琵琶窑砍那六个日本人的头,还是我先动的手;日本人攻上山寨,我少说也杀了他十几个!”
刚开始二没闹的一只手还下意识地按在腰里的枪套上,到这时候,索性连手也放开了。
石秃子无言以对,愣了片刻,猛地大叫一声,转过身来将手里的大刀朝着塌鼻二的脖子上“咔嚓”一声就砍过去!一股血污“扑”地喷了半墙,塌鼻二哼也未来得及哼一声就身首异处了。石秃子将那颗头用脚一踢,顺手从墙角拽过一张破毯子包上,然后往身后一背,捡起刀转身就走。
“大哥!”二没闹忽然又追过来,冷不防猛地一下就从他手里把那把鬼头刀夺去,“院里马厩里有马,我先去给你杀条血路,你赶快往外跑!”
石秃子一怔,还来不及开口,二没闹已跑出门去了。他一愣,也就赶忙跟着往外跑去。
远远的浊漳河边枪声还在响着,此时维持会的人和鬼子都已去追李梦楼了,这边倒显得安静了许多。
但要想跑还得朝着这条路过连家庄,再往西过浊漳河,否则往东往南往县城都有鬼子把守,要想从那里跑脱是根本不可能的。
二没闹此时也不知哪儿来的神勇,一出维持会的大门,跨上马双腿猛地一夹,就挥着鬼头刀朝连家庄方向一路狂奔而去。
石秃子已别无选择,只好骑着马紧随其后。
这时,浊漳河边的枪声已经变得零零落落的了,独立营已经撤到河西崖,鬼子和警备队也开始原路返回了。
“干什么的?”两人刚跑出连家庄,前边已有警备队和鬼子在拦截了。
“是中国人的闪开!老子今天又要杀日本人了!”二没闹一边喝,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