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本纪》说赵高谲二世,指鹿为马,而赵忠、张让亦绐灵帝不得登高临观,故知亡敝者同其致矣。然则灵帝之为灵也优哉!——《后汉书孝灵帝纪》,引为题记)
东汉末年,群雄逐鹿,天下三分。世人皆知,灵帝昏而董卓恶,孙权狭而袁绍蠢。但历史从来只看成王败寇,历史的书写从来只会偏向胜利者。败者真的就如他们表现得那么不堪以及那么一无是处吗吗?
他们身居高位,他们改变天下大势,他们引领时代走向,能留名史书者,无一不是人道豪杰,或许只是时运不济,或许只是谋算失败,才落下一昏庸之名。
当他们的时代,起了一点波澜,一个与众不同之人来到他们的时代,他们之间会发生怎样传奇的故事呢?他们的时代又会变成怎样的时代呢?
池塘栖白鹤,荷叶滚珍珠。秋色天凉好,蜻蜓薄袖舒。桂宫之中,青青池塘旁,汉灵帝刘宏倚坐群妃之间,百无聊赖地望着池塘,似是在数有几只蜻蜓。
只是数着数着,汉灵帝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猛一拍桌,原本热闹非凡的园林,此刻就再也没有一丝声响。身旁的妃嫔们看着脸色阴翳的汉灵帝,平日里手段颇丰话术高明的她们,此刻也不敢上去讲个两句安慰的话语。
沉寂、压抑,时间就这样缓慢地过去了。终于,诺大的园林迎来了一抹亮色。随着盛气凌人的张让走进园林,汉灵帝的虽脸色看上去与之前并无变化,但整个宛如死水般寂静的园林,突然就这么活过来了,虽然还是没个什么声音,但是整个园林已经大不同了。
张让大步流星地走上前去,到了汉灵帝面前,却是直接弯腰曲背顺势一跪,就伏在了地上。
“启禀皇上,臣已经查清楚了。”张让跪在地上,也不起身,兀自尖声细语地开口了。
这让人难以想象,传闻中叱咤风云祸乱天下的张让张常侍张大人,居然是如此的低声下气卑微至极。
汉灵帝一挥手,园林里的嫔妃们就四处散了。即使是大被同眠的妃子,也难以得到汉灵帝的几分信任,果真最是无情帝王家。
张让见状,只是把头埋得更深了,待到园林内,再无他人时,张让这才清了清嗓子开口道:
“皇上,辩殿下他,虽头部被石头碰撞重击,但所幸未伤着神魂,已服了史上师留下的丹药,想必两日之内,就可苏醒了。”
张让话音刚落,就感觉到一阵威压在他身体上方掠过。张让见此,顿时浑身发凉,急忙开口:
“皇上,老臣已彻查皇子被,额,皇子被袭一事,已确认其中并无世家及官员参与,应该只是一起突发事件,并无幕后推手。”
张让慌忙倒豆子似的,把其中细节向汉灵帝详细说来,这才敢把头抬起,望了汉灵帝一眼。
张让一看,顿时心中凉了半截。汉灵帝面上并无怒色,甚至可以说是脸上有几分笑意。但汉灵帝是张让看着长大的,张让知道,汉灵帝平日里不管喜怒,心思总是藏于面下藏于心底的。
现在汉灵帝的笑容出现在了脸上,以目前的情况来看,很明显是汉灵帝怒极而笑,这恐怕是汉灵帝暴怒至极,即将杀人的征兆了。
张让赶紧想着他自己有什么遗漏,这一个不好,可能明天他张让的人头可就挂在那城门上了。
张让毕竟是老常侍了,对汉灵帝的心思还是有那么几分把握的,只是近来汉灵帝对宦官的打压实在有些狠了,这才让张让一时慌了神。回过神来,张让一细想,顿时就明白自己蠢在哪里了。
世家查了,外戚也查了,可自己怎么就偏偏漏了宦官呢?且这本来就是宦官出的差错,自己非不查宦官,这不就成了包庇吗?灯下黑啊灯下黑啊,古人诚不我欺。
“老奴侍奉陛下多年,勤勤恳恳兢兢业业,从不敢僭越半步,尔今,内侍之中出此纰漏,虽与老奴无直接关联,但这亦是老奴管教不严之过,老奴就是万死也难辞其咎。”
张让话语至此,偷瞄了一眼汉灵帝,发现汉灵帝的脸色柔和了几分,张让知道,自己赌对了。
这汉灵帝要的无非是一个态度,这锅自己认下了,这缘由自己也讲清楚了,只需拿出切实的利益来,今天这事就算是过去了。张让一寻思,便知该如何开口。
“臣本颍川之布衣,幸得陛下之恩宠,侥幸常侍陛下身边,今年迈老矣,眼花心昏,再无能侍奉陛下,愿陛下请准还乡。”
张让话至此,略做停歇,顿了顿道:“臣常年积累之微资,于废臣身亦是无用,愿及物尽其效,上报国家,尽献于私库。”
汉灵帝大袖一挥,故作眉飞色舞道:“卿谓我,如水之谓鱼,岂有离水之鱼乎?”
张让听到此语,虽内心暗松一口气,但面上却是诚惶诚恐,道:“陛下谬赞了,老臣实不敢当。”
汉灵帝大袖一挥,双手皆背至身后,两眼微眯,脸色戏谑,居高临下道:“哦,有何不敢当,张常侍是我父,赵常侍是我母,天大地大父母最大,亚父有何当不得。”
张让听到此,顿时头皮发麻汗毛倒立。常言道伴君如伴虎,汉灵帝捉摸不透的态度,让此时的张让真正有了一丝告老还乡的心思。
没有人愿意天天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若非之前实在舍不得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势,张让早就告老还乡当个自由自在的土霸王了。
张让战战兢兢地开口了:“陛下,老奴不过是陛下身边一贴身奴役,当不得亚父这般称谓,老奴只愿将残躯尽奉大汉,尽献于陛下,老奴忠心,苍天可鉴啊。”
汉灵帝轻蔑一笑,道:“喔,是吗,那汝愿意为了大汉去死吗?”
“这这……”即使是这般精明的张让,此刻也说不出话了。答,怎么答?愿意就是死,不愿就是欺君,横竖都是一个死字。
张让其实早就想到过会有这一天了。当张让皇城里的宅子比皇门还高时,张让就已经有了几分担忧了。
外面曾传,汉灵帝偏爱登永安侯台,而宦官怕汉灵帝看见自己的住宅,就使中大人尚但劝汉灵帝说:“天子不应当登高,登高,老百姓就要虚散”,汉灵帝从此不再登亭台楼阁。
张让蠢吗?张让不蠢,要是蠢人不可能接连侍奉桓灵二帝。而皇城之中大修高楼,这种连糊涂蛋都干不出的蠢事,是张让这般精明的人能干出的事么?
世间谣传汉灵帝不再登高,多半是汉灵帝放出的风声。汉灵帝这是把宦官放在火上反复烤啊,没想到居然还有愚民相信。
做,就有不得不做的道理。穷奢极侈可以划清与世家的界限。世家都是体面人,都要个脸面,哪个世家子弟要是不说上两句羞与宦官为伍,那旁人便会点评两句竖子无德乎。
自古十个宦官九个贪,难道宦官真的全是骄纵贪婪之辈吗?也不尽然吧,只是皇帝需要的是那些贪的、能与世家划清界限的宦官吧。要是宦官不贪,一天没事就附庸风雅,和文人厮混在一起,这样的宦官皇帝敢用吗?
本来啊,这宦者,只是后宫内侍,并无实权,只是至光武帝后,这世家地位越发牢不可破,为了制衡世家,皇帝才让宦者逐渐掌权。
这天下人才尽归世家,除了宦者,皇上实在无人可用啊。这张让进宫后,牢记的第一点便是,万般皆可,唯与世家伍不可。
张让知道,贪婪不是个好东西,但当黄金和夜明珠摆在张让面前的时候,聪明如他也是难以把持的。在皇帝也鼓励他们贪污的时候,又有几个人能真正地克制住呢?
都说大将军何进与宦官张让势如水火,这都是有心人散布的谣言。一个杀猪的,一个年幼就进宫当了太监,都不是什么体面人。毕竟都是同处皇室阵营,近来也没什么矛盾,所以私底下他俩之间还是有几分交情的。
此时张让为什么会想起何进呢?得从一场茶话说起,那日何进给张让讲起了自己未发家前的杀猪经历,说这有些猪啊,都拉到案板前了,却不杀它,不是因为舍不得,只是觉着再养养,可以更肥,可以杀出更多的肉。
张让不是蠢人,那日就联想到了自身的情况,这宦官善贪,不就是在养膘吗?待到猪膘肥体壮、宦官堆金积玉之日,不就是大刀落下,杀猪取肉、杀宦取财之时吗?
张让想到此,顿时就知道该说什么了。也不能说一定有用,只能说试试吧,毕竟现在的情况也不能更坏了,是吧?
短短片刻,张让便组织好了语言。张让一脸悲怆地开口了:
“皇上,老臣愿意为大汉献出残躯,但恳请皇上允许,允许老臣临死前将家财清点清楚,尽上交于陛下。”
汉灵帝看着眼前的涕泗横流的张让,脸上漏出了难以言明的笑容,一边摇头,一边发出了戏谑的啧啧声。
“好笑,好笑,实在是好笑,张让,你记住,朕今日不杀你的头,不是杀不了,而是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要是有下次啊……”
汉灵帝也不再看张让,晃晃悠悠地踱步,慢慢朝着桂宫外面去了。到了小径处,汉灵帝顿了顿,道:
“下次,呵,下次,要是有下次啊,那可就是诛九族了……”
至此,汉灵帝不再言语,就此远离桂宫了。诺大的桂宫,就剩张让一个人了,张让匍匐在地上,脑海里又回想起了那日里何进的救猪之言:
“这肥猪啊,是一定要死的。猪,想要不死,除非它没肉。可就算这猪身上没肉了,就能躲过屠刀了吗?非也非也,这瘦猪不一样也死了不少吗,所以这猪死不死啊,终究还是得看屠夫的心情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