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出来!”那女人厉声喝道,“不然下一掌就拍死你!”
我大叫:“别拍!小人文有智,是文有仁的亲兄弟!”
大哥惊道:“老六?怎么是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大哥,你让前辈不要拍我!我这就出来啦!”说着我试探地起身。心想我撞破了这么隐秘的事,恐怕难以善罢。嘴上说着,人躲在大石头后面,提气准备逃走。刚要迈步,那女的却鬼魅一般,突然飘落在我面前。她身着白衣,飘飘若仙,细看之下,容貌脱俗。然而她并无仁慈可言,伸手就来拿,出手就要命。
生死就此一搏,你妈的!我狗急跳墙,飞脚便踢——无影脚法总篇、连环夺命十八脚、断子绝孙三十二式、大绊马八式、小绊马十六式……把学会的武功泼洗脚水一般倒了出来,同时“啊呀呀”大叫着震慑敌人,闭着眼一遍又一遍,直到实在踢不动才停下。
我喘着粗气,偷偷睁眼,惊奇地发现自己毫发无损,而那俩人面对面坐在一块大石上,双掌相对,早已在安静地练功。我的命保住了。平了喘、收了汗,到大石头后面撒了尿,然后蹲着等。过了很久,俩人还没有完事的意思。我挺无趣的,想走又不敢,不走又难受。
心里阴狠地骂:“这女人真是个贼鸟,老子跟你拼命,你不打了告诉我一声啊!这对儿狗男女,没人的时候,还不知要做什么好事哩!”要不我走吧,别耽误人家。我转身下了土丘,走了一小阵儿,回头看不见了,憋屈之下,大喊一句:“快脱衣服吧!周围没人啦!”
突然,一个声音传来,仿佛在耳边训话一般:“嘴放干净些!”
我惊得一跳,颤道:“谁?!”
“滚回来,有事问你!”听声音,说话的是那白衣女人。她大概是个妖精,离我那么远,语声那么近!我不敢不滚回去,急忙施展无影逃命腿,极其丢人地跑上土丘。那女的收功站起,朝我招手。我大哥盘膝独自练习,紧闭蠢眼,举手瞎忙,伸掌似讨饭,抱球像偷瓜,一点高手的气质都没有,比刚才蹲着嚎叫的样子好不到哪里去。
我低声诽谤:“肯定已经练完采阴补阳了。”声音连自己都听不清,那女的却听见了,凌空一个耳光甩在我脸上,比手打的还响。
“瞎子刘博中,收了这么个二流子徒弟!”
我护住头脸,想起刘老伯惨死,大仇还未报,登时怒了:“不许骂我师父!你骂我师父瞎,我就骂你……”我没敢说出“贱”字。
她却猜出来了:“臭小子!把那个字说出来试试!敢说出来,我就割了你舌头!我才不管你跟刘博中有什么关系!”
原来这女人不杀我是因为刘博中,而不是因为文有仁。既如此,我越爱护我师父,她就越不会杀我,于是大声表明我舍命维护先师名誉的决心:“是你先骂我师父的!你骂我师父,我就骂你!骂你!”
文老大匆忙收功,朝我怒吼:“闭嘴老六!给前辈磕头道歉!”
“门都没有!我偏要骂……”我还没表完决心,小腿突然一软,啪地摔了个狗啃泥。那女人隔空偷袭,把我撂倒了。
“好了,看你忠心,也知道认错,我不骂你师父就是,”臭女人眼中似有笑意,“你也不许再骂我,否则摔你一百个跟头!”
好汉不吃眼前亏。见老女人有了笑意,我该演下一出戏了,停止骂人,孝心爆发,痛哭流涕,捶胸嚎啕——徒儿没能力为师父报仇,没能力给师父长脸,徒儿有辱师门,活得没意思,等等等等。
“哈哈哈哈!都是文山的儿子,差别这么大!哈哈哈!”那女人突然爆笑起来,“有仁,这真是你弟弟吗?是你爹亲生的不是?哈哈哈!”
既然她不再针对我师父,而是扯到我爹戴绿帽,便不适合再哭,立刻擦抹掉眼泪,看我大哥怎么回答。我大哥很觉得丢人,示意我起来说话。
“前辈,你会断云掌,认得刘博中,也认识我爹?我能不能问问,前辈到底是谁哩?要是不能问,你就不用说。”我倒不是好奇,她跟包家有关,又认识刘博中,那么认得我爹也正常。只是我若不接茬问一声,会让她以为,文有仁早已把实情偷偷告诉了我,还纵容我跟来观摩,这样难免会对大哥不利。我趴地不起,托着腮帮,用天真的大眼睛看着白衣女人。
女人对我大哥笑了:“你这个弟弟很有意思!哈哈,你跟他说罢。”
我大哥得令,用闷葫芦一般呆滞的短句给我讲了一通。
原来,我大哥因为痴迷《断云掌》,把部分招式记在心里,一知半解,心痒难耐。老秦不让他练他却忍不住偷学,终于入了魔怔。一天晚上,他睡着睡着,突然疯癫了,起身乱舞,踩伤乞丐,被赶出了破庙。文老大又在街头发疯,吓哭百姓,被赶出了镇子。他在荒郊野岭四处乱走,不知怎地,来到这个土丘,听见山中嗷呜的狼嚎,便跟着嚎。天亮清醒一些,却仍然执迷不悟,非要练习。众人劝不住,只好由着他。文老大夜里发疯,每次都会跑到该土丘,后来便自觉赶来,坐等发疯。
那女的独自住在附近,天天有狼叫,吵得睡不好,忍不下去,出来杀狼,却看见个痴痴呆呆的人,像条拉屎狗。当场打晕,醒转后问询,得知是练功入了魔,练的竟是《断云掌》。我大哥道出秘籍来历,那女的见我大哥憨厚好学,磕头卖力,问清出身,乃是老友的后人,决定教我大哥掌法。三敲两打,她把我大哥修好,点拨之后,让他循序渐进,有问题就来土丘学狼嚎。但是只愿点拨,不肯收徒,大概嫌他蠢吧。
这女的跟丐帮秦老帮主有交往,跟我爹很多年前也认识。她已经退隐多年,不愿被打扰,她见有丐帮的人跟到附近窥探,便让我大哥继续装疯。这女人不允许我大哥把此事告诉任何人,也不说她自己姓甚名谁。
我大哥磨叽到此,那女的打断,对我说:“好了,该你了,你怎么成了刘博中的徒弟?他不是不问世事了吗?怎么还收徒弟?”话语间颇为不满。
我挑紧要的、能说的给她讲。
她听完,沉默很久,抬头看着漆黑的天:“博中……死了?他有没有提起过我?”
“不知前辈怎么称呼?”
她顿了顿:“包碧莲……年轻时候,也有人叫我嫦娥。”
嫦娥?这不是迷茫山黄明柱老婆最恨的人吗?名字又跟那个包碧云的名字这么像,一定是姐妹吧!包碧云一听嫦娥俩字就咬人,不知道这个老女人听到包碧云的名字,会不会咬我?因此我不敢提。
她张口就问刘博中有没有提起过她,一定挺稀罕刘老伯。我这个人总是能钻到空子豪赌一把:“啊?!包前辈!是你?我可算找到你了!!!师父他老人家临终前念念不忘前辈……他告诉我,他在世上只挂念两个人,一个是他女儿,一个就是前辈!还对我说,如能见到包前辈,要我转告,他没能临终前跟你见一面,终生抱憾!”
“胡说!他要是念着我,怎么不离开那个贱人!”包碧莲老辣的眼睛在昏暗的夜色里发着嫉妒的绿光,直勾勾地瞪着我,“小小年纪,胡说八道,你大哥那么憨厚,你咋这么狡诈?”
我大哥也在旁批评我,不可欺瞒前辈。古人说长兄为父,我暗叹道,好吧,我亲爹不靠谱,把我赶出家门,这个多出来的“长兄爹”更不靠谱,胳膊肘向外拐。既然两个爹都靠不着,我只能靠自己了。
“前辈明察!弟子以性命维护先师的名誉,绝不敢拿先师开玩笑!”我信誓旦旦,泪光恰到好处地映月而闪。果然,只要感情深,谎言也变真,包碧莲相信了,有点小激动:“是真的?他……念着我?可惜……此生无缘再见一面,他已经走了。”
我谎言说趁了嘴,唇边发热舌头踊跃,无暇仔细分析她们老一辈的花花关系,继续编排:“前辈,我师父临终前不住地嘱咐我,如果有幸见到前辈,一定要向你拜师,学习断云掌法,替他报仇雪恨!师父在上,请受弟子一拜!”说完我就不亲自来地跪下磕头,有些无耻。但买卖人嘛,有利就上。
包碧莲吃惊:“他是被人害死的?谁?!”
我自己都佩服自己的哭戏,泪水常年足量供应:“是的师父!我师父是被偷袭而死!师父,请为我师父报仇!不然我师父永不瞑目啊师父!”一连串师父喊出来,管她能不能弄明白谁是谁!(我大哥挠头去了。)
她怒道:“什么人干的?告诉我!我饶不了他!”
“是沈东诚!他手下有个人叫陈枭。沈东诚贪图夺取我师父的藏宝图,派陈枭暗下杀手把师父害死了,这个卑鄙小人!师父,请传授弟子断云掌绝技,弟子好前去报仇!我誓死也要取下沈东诚项上人头!弟子在我师父坟前发了誓,不亲自报了这仇,终身不娶!”妈的,说完,后悔了。不知是不是我以前发誓太随意,遭了天谴,因而莲花姑娘和小雨姑娘接连与我擦肩而过。
包碧莲皱眉:“原来是他!真后悔,当年该给他点颜色看的!孩子,别哭了,快起来,师父收下你了。”
我大哥在旁边像个傻角,看我插队拜师大获成功,不禁呆住,像看到肉夹馍一样,羡慕地流涎。见状,我当然也得替他说两句:“师父,也请收下我大哥,师父武功天下第一,宰沈东诚犹如杀鸡一样简单,可师父毕竟已经归隐。不能让师父抛头露面,只要我哥俩武艺学成,那仇人的头,不过是暂时按在他肩膀上罢了!即便我师兄弟失败了,师父青春永驻,熬也熬死他沈东诚了!”说罢,心里大声夸自己——说得好!真可谓,要气势有气势,要决心有决心,要下驴之坡,有下驴之坡!既不缺乏英雄气概,又不缺乏马屁精髓!既不用担心她亲自出马识破我的谎言,又能找个借口得到她的倾囊相授,实乃经典中的经典!
包碧莲定是多年不走江湖,脑袋不灵便了,再兼之动了旧情,沉浸在伤感的小情调里,根本没有拒绝的可能。
就这样,我大哥那个武痴,和我这个无耻,成了同门师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