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哪能被她反客为主？时不我待，含胸抬头，靠前一步，深沉地说：“绝不是可怜，我真的喜欢你，小雨！”
黄小雨哪里肯信，但也没有如我所料，飞起一脚将我踢残。看来一定是我表情不到位——真诚过度，下贱不足，没有激起她愤慨之心，倒让她怀疑我是不是真的有那个意思。
于是我做了一个令我后悔的决定——我左手拉住她的手，右手缓缓地伸到她脸庞边，要给她擦干眼角的残泪。我希望这个轻薄出格之举，能让她因辱生恼，步入正轨，起脚踢飞我，强调她是一只天鹅，而文有智是一只蛤蟆。
但在我的魔爪慢慢伸向她的漫长时间里，她居然没有任何抵挡或生气的表现，只是盯着我看，没有什么情绪波动，仿佛要看，这件事到底会怎么进行下去。似乎我要摸的不是她的脸，而是路边的一棵树。
我骑虎难下，手已经触到了她细嫩的脸颊，只好不自然地擦掉她眼角的泪水，找死的手不听我的警告，往下又把她脸上的泪痕也抹掉，然后才离开。我心说完蛋了，低估这个妖婆了！土匪的女儿岂能以常理思考？这下羊入虎口，还不知这个喜怒无常的家伙憋着什么残忍的招数在等我！我是现在就跑的好，还是等会儿再跑的好？
在我思绪万千中，她冰凉的手在我手心里一动不动，冰冷的脸蛋刚被我摸过，冰冷的眼眸一眨不眨，一看就知道要发飙。果然，她冷冷的说了句：“说出理由，让我相信，不然我杀了你！”
我也没敢细问，是说不出理由就要杀呢，还是理由不够好才杀。我命悬一线，原本想象中温馨的一脚没有出现，这个妖婆倒是显出魔头的本相了，可谓弄巧成拙！我认为此刻是闪人的最后机会。
我闪！
谁知刚缩回左手，没等迈步回头，已然被她一个翻腕拿住了。
啊疼，疼，疼！我忍，忍，忍！
我用求饶的眼神看向她，她眼睛直直地看着我，往前逼了一步，几乎要碰到我的鼻子了，让我体会到东岳城北门光棍守卫被压迫到流鼻血的虐心感受。
小侠我强运内力，忍住鼻血：“麻烦你后退一步，我今天野味吃多了，也许会打嗝……”
黄小雨嘴角微微翘了一下，但笑意立刻消失了，手上一发力，捏的老子差点叫出声来。这妖女板着脸，一付贞烈女的形象：“正经点！如果你再这样，我立刻杀了你！”
危急关头，我这颗不知廉耻为何物的脑袋里，霎时有了可以放手一搏的理由。我情深地说：“小雨，其实……从来就没有什么莲花姑娘！我其实是在找你，我在找的是你！”
她睁大了眼睛：“你胡说什么？我跟你东跑西跑，命都抵给你，你竟然说没有莲花姑娘？文有智，你一向爱胡说八道，我不相信！你是想死吗？！”
这么没良心的理由都毫无起色？但话已出口，改口立刻死，只得继续编：“小雨，你想想看，除了我说过莲花姑娘以外，你还听谁说过吗？”
她说没有。我心说当然没有了，黄明柱私藏美女，就算有人知道，又有谁敢乱说？
“那天我在迷茫山的树林里遇到敌人，偶然找到了你们困住的通道口，就进去躲避，没想到你在山洞里，真是谢天谢地！虽然我嘴上跟你斗气，不依不饶，但其实早已下决心，拼死也要救你出来，抓住英雄救美的机会！不然以我这么怕死的人，怎么会冒险回山寨？又怎么会孤身涉险来百鬼岭找你？但是小雨，我是个山寨里掏粪的，哪里配对你动心思呢？当时在迷茫山，我好想能再单独跟你在一起，就编了个莲花姑娘的故事，又装作对你没有感觉，其实，我真是喜欢你，第一次见你，你要杀我的时候，我就喜欢你了！小雨……”
无耻又恰当地停顿中，我心里大叫：“莲花，原谅我！我不能死在这里，不然谁去救你？”
“我爱你！”他奶的，老子珍贵无比的三个字，留待救出莲花姑娘后，向其郑重表白的三个字，因为此刻刀架在脖子上，白菜价似的半卖半送，就这么处理了！
黄小雨手松了些，问我：“可是……你既然喜欢我，为什么又要带我来找……沈剑？”
我叹了口气，眼睛望着天：“喜欢一个人，不是占有她，而是满足她的心愿，让她幸福！所以，就算你要嫁给沈剑，我也会一路护送，就算我心如刀绞，只要看到你幸福，我就开心了！”这么老套下三滥的理由，按照安城情圣文老五的说法，可谓百试不爽。
说完我偷偷看她的反应。只见她眼眶里有点湿润了，我心里大声喊着：“再给点泪！哭！哭！哭！”
黄小雨却没有哭，缓缓松了手，但我也不敢就此抽出。
她把手按在我心口，对我说：“你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次你喜欢我。”
这妖女伎俩还真多！成败在此一举，我看着她的眼睛，深吸一口气：“黄小雨，我喜欢你！”
不知何故，说这句话的时候，心奇怪地跳了几下，我以为自己没说好，被那妖女掌力伤了心脉，害怕起来，心跳立马变得砰砰的。
黄小雨的泪水终于令我放心地流了下来，她犹豫几下，终于伏在我肩头，双臂抱着我，脸贴着我的脖子，哭道：“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我哪有心情跟她打情骂俏？追悔莫及、死里逃生、有负莲花但又美人在怀的复杂感情激荡不休，还不知这个局面能撑多久，谁知自己会死多惨呢！自作自受的泪水不自禁淌了下来。
黄小雨抬头看着我：“沈剑那个负心汉，没有一句真话，他在那棵枣树下，对我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按着他的心口，问他的心跳怎么没有变化，他告诉我，说谎的人心跳才会变，其实是他不喜欢我罢了……我真傻！”
我心说，笨蛋，你现在才傻，你那法子何其扯淡？！他心跳没变，不代表他不喜欢你；而我心跳的厉害，不代表我喜欢你。只不过，说明他不怕死，而老子怕死罢了！
惊心动魄坐下来，我俩依偎着说了一会话之后，她睡着了。
我心里五味杂陈。内心深处有种开心的感觉，不知是死里逃生，还是什么别的感觉，真是莫名其妙。心中雷劈一样的念头闪过：“莫非我真的爱上她了？！不能啊！不可能啊！我这么个大骗子，爱自己都没那么快，我能那么快爱上这个妖女？！不可能！”
强烈谴责淫贼文老六，又向智者文有智发了毒誓之后，终于把对莲花姑娘的愧疚压下去了。
赤兔那个混蛋！老子向黄小雨表白的时候，它竟然嘶鸣个不停；黄小雨都睡着了，赤兔那个混蛋还在朝老子翻白眼喷沫子。老哥我逢场作戏而已，你比黄小雨都当真，我呸！
……
常常练功，一身轻松。
昨夜几乎彻夜没睡，笔墨飞舞写了那么多字，清晨却早早醒了。
女人真是千变万化，要么势吞山河地一口气吃八只烧鹅，要么小口小口吃一点点野鸡肉就饱了。黄小雨这等匪类竟然也不脱此俗套。要是能把这些经验推广开来，大米朝的粮食真用不着那么多。于是我平添了一个座右铭：“多谈恋爱，丰衣足食。”
唉，不知道我的莲花姑娘会不会也是这样千变万化……如果找到她，我是该笑呢，还是该哭？总得想办法跟黄小雨解释清楚才好，不然我的脑袋随时搬家，我的搬了已经很可惜了，万一妖女还要杀害莲花姑娘，我万死难逃其咎。还是万事小心为妙，不要轻易惹怒妖女。
好好把戏演下去。想起自己还藏着她写给沈剑的绝笔情书，万一让她看见，或许又会睹物思人、伤心跋扈，搞不好一气之下就要去刺杀沈少主，那可糟糕了！绝对不能让黄小雨再看见，于是趁她不注意，偷偷拿去上大厕用掉了。
……
黄小雨竟似真的沉入了爱河，幸福得像朵花，搞得我又骄傲、又嫉妒。骄傲的是我这么个蛤蟆，不仅有天仙般的莲花姑娘肯跟着，还把天鹅般的黄小雨也骗到了手，说明我多少还是有魅力的！嫉妒的是，黄小雨沉入了爱河整天开心，可老子却在丢了老婆的悲伤中，强颜欢笑。
我们半幸不福地走上了回家的路。出百鬼岭的时候，不可避免地遇到了那几个乞丐。他们对自己的草棚真是爱护有加——形如茅房的英烈祠已经修补完善。众乞丐看到毁屋的黑衣女子跟我同行，面露不善。我解释跟黄小雨关系，掏出帮主草绳请大伙见谅。众乞丐谁敢不从？
我给他们讲万事求真的道理，要求以后不得在牌子上乱写，又代表秦老帮主向他们提出“节食瘦身保健康”的理念。三个胖乞丐之一很不高兴：“你毕竟是个外人，凭啥管我丐帮的事？我们胖不胖，关你啥事？！”
这是要造反？！无法无天，竟敢当着黄小雨的面跟我顶嘴！我怒了：“我手持草绳如同帮主亲临，你再说半个不字试试？！”老叫花子斥退胖乞丐，代他赔不是。
我得用这几个人跑腿，熄了怒火，好言劝道：“各位，这趟百鬼岭之行，我发现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大秘密，处理好的话，实乃彪炳千秋的大功劳。你们几位驻守百鬼岭，这件功劳自然属于你们！但是以几位现在的面貌，让我怎么放心交给你们？又怎么有脸在帮主那里给你们请功？”
秃头老化子一听，用既是手巾又是袖子的破布烂絮左右上下把走风漏气的嘴一擦，说了声少侠抬举，我等义不容辞，请我到会客厅一叙。我应邀进去谈事，让黄小雨在路旁等我。黄小雨嗯嗯应了，跟小乞丐嘻嘻呵呵逗着玩。
会客厅又窄又矮，几人摩肩擦踵，猫腰钻入，席地而坐，开始密谈。
我说：“光长老，江湖又要掀起血雨腥风了，你尽快去一趟西关镇，亲自禀报帮主，说百鬼岭的人跟不明势力勾结，要挖出前朝财宝，聚众造反，揭竿起义闹朝廷！”
秃头老化子把吃惊的口水猛地一收，惊道：“真有此事？少侠如何得知？”
“昨夜他们在山顶开盛会，我参加了。”
左边，胖叫花子甲身体前倾，奋然一挺，怒道：“开会肯定吃饭了！有剩饭怎么不给俺们送来？太不把丐帮放眼里了！”
右边，胖叫花子乙倾身怒道：“他们还吃啥了？今天还开会不？”
身后，胖叫花子丙也倾身怒道：“这不是要闹朝廷，这是要闹丐帮！”
三个胖子齐声骂道：“替天行道，灭了他们！”气势宏大，尾音颤颤，搞得我喘不过气。
光长老突然奇道：“咦？少侠呢？你们有没有看见少侠？”
我在三个胖乞丐的肉缝里艰难地闷声喊到：“光长老……吾在这里！”
秃头老化子急忙对三个胖子说：“你们仨蹲那么高干啥？快坐下！别挤着少侠！”
三个胖子一起坐下了。
秃头老化子又奇道：“诶？我这个眼神是越来越差了，怎么还没看见少侠？少侠呢？”
我喘不上气，强力运内功顶住，发出微弱的声音：“光长老……吾在他们屁股下面！”
秃头老化子厉声道：“你们仨咋回事？都给我站起来！”
三个胖子蹭一下站了起来。
我可能已经扁了，大口喘气，把自己吸圆，费力坐起，脑袋昏昏沉沉，眼前人影重重，努力摇了几下头，眯眼细看，不知何故，光线比刚才亮了许多。
秃头老化子喝道：“你们仨不成器的东西，就知道吃！大事儿靠不上！你们给我走，现在就走……少侠低头！”
我已成惊弓之鸟，下意识低头，只见自己的影子突然出现在地面上。抬头一看，三个胖子顶着草棚，已经从我头顶越过去了。我原地未动，竟然出了会客厅。
之后，我与秃头老化子露天密谈，告诫他千万及时报信，千万保密，注意饮食，不要裸睡。
……
离开百鬼岭山口，我带着黄小雨返回东岳城。
回客栈安顿了她，我出门召集丐帮人员，询问莲花的消息。众人惭愧摇头。我闷闷不乐，问他们有没有去码头打听东海皇上的消息。他们说，当然去了，但没听说过东海皇上，只听说过蓬勃岛。这蓬勃岛海事较强，跟大米朝敌对多年。眼下两国休战，航路互通，蓬勃偶有商船来东岳港，大米朝却没有商船去。原因么，大米朝海事不精，朝廷造起抗打的战船也没多少年，何况商船？民船更加不适合远航，一来朝廷禁止，不许东行；二来海途凶险，没人敢去。
东门长老：“少侠，蓬勃的商人在东岳港造册登记，商船靠港不得超过十日，应该没那时间去迷茫山劫走莲花姑娘再逃离中土，咱丐帮兄弟心怀天下，习惯盯着蓬勃人，并未发现什么。莲花姑娘一定还在中土，少侠放心，丐帮老少轮流不眨眼，非把莲花姑娘找见不可！”我掏出迷茫山找到的黑尾短箭让群丐辨识，没人认得。
看来，莲花姑娘应该没来东边。抓走莲花的王大麻子的朋友，可能是西域荆某。我不仅白跑了，还自作孽，招惹了妖婆……真是没处诉苦。我怕遇见城主府的人，决定尽快带黄小雨回迷茫山，将她稳住留在土匪窝，让她的家人把她拴好。我呢悄悄退去，此生不再见面。希望她不会太伤心，即便伤心也不要天涯海角追杀我。
唉，落笔的这一刻，突然觉得黄小雨很可怜。无论沈剑怎么蠢、黄小雨怎么凶，我这个鸟人都拆散了他俩的姻缘，还欺骗了黄小雨的感情。以黄小雨的单纯和烈性，误会了沈剑尚且痴迷愣登，若被我再伤害一次，定会痛上加痛。就算不自杀，也会永远不再相信爱情。要么一气之下自暴自弃，彻底变成女魔头；要么一怒之下落发为尼，从此变成苦命人。
我是不是太自私、太残忍了？
好矛盾呐……
游记本里，写满了黄小雨杀死我的正当理由，若不是黄女侠不屑于偷看，我还真不敢作死写下来。
“爱情麻烦而可怕，以后躲着走。”座右贴满了座右铭。
不眠夜，记于东岳城烧鹅客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