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槌怒了，拍下筷子：“怎么？文有智，你杀个朱新艚也就算了，怎么怎么？连朕也敢杀吗？！”
早之前么，确实有过这个意思，后来事情有变，心底也没彻底放弃这个想法，但被人家当面质问，也不能说破嘛，我急忙再次跪倒：“臣对皇上忠心耿耿！皇上明察！”郭大爷笑道：“文兄弟，你不用太拘束，坐着再吃点。以你的武功，确实能做到嘛，我又没说你要刺杀皇上，我是说你能做到！”这高僧太他妈得道了，半句诳语都冇得。我却得把戏演下去，捂着胸口咳嗽，恨不得把挨揍之后连夜吐的那盆血端过来给沈槌母子看：“咳咳咳咳！臣被朱大人打伤心脉，伤重得很，能活命已经谢主隆恩了，臣以前绝无二心，今后绝无气力！郭大爷，饶了晚辈吧！”
郭大爷呵呵笑完，转向沈槌，严肃地说：“皇儿，为父都是为你好，我不仅要你把莲花姑娘交出来，还要你把皇印和皇位，也交出来！”沈槌这下收不住愤怒了，气得手指发颤，不敢指他爹，只好指着我：“你！你！文有智，大胆！！！你连皇位也想要？！我父皇是不是被你使妖法笼住了？不！朕知道了，那不是我父皇！他是假的！来人啊！”他一声喊，房门开了，面色雪白的三个年轻太监站在门口，身后跟着十多个持刀侍卫，个个精壮，目带杀气。
“槌儿！休得乱来！”郭大爷收起笑容，威吓一句，“爹是要救你的命！”
沈槌哪儿听，他的妈也火了，不管真假，劈头盖脸把郭大爷一通臭骂，说他当年扔掉皇位找女人，现在又为野种回来抢皇位！（妈了个巴子，说到哪儿去了！）沈槌命令众人拿下文有智和假太上皇。登时，太监和侍卫一拥而上，个个武功都不赖，可惜哪儿是我郭大爷的对手？郭大爷的武功是少林派的，大概是出家那些年，寺里的高僧争相传功的缘故。只见，他简简单单几招，就把扑上来的人都拍出了房门，滚出很远，但并未受伤。高僧既然手下留情，高手必须心知肚明，他们装作很凶，却不再上前。
我压根没有动弹，伸筷子夹起觊觎半天的那块肥嫩牛肉，正要往嘴边送，却见沈槌抄起酒杯朝我砸来。他怒得语无伦次：“逆贼！你！你竟然还在吃？！”我把牛肉送进嘴，一筷子夹住飞来的酒杯，咀嚼着皇家美味，双手捧杯，给沈槌送了回去。
“啊咩啊咩……咕！”我嚼了嚼，遗憾地咽下还没品够味道的嫩牛肉，“皇上息怒，臣这不是没吃饱嘛！”
此时，高手们虎视眈眈，靠眼神保护皇上；大队废物禁军冲入院里，靠喊叫保护皇上。郭大爷威严地说：“念在你们对大米朝有用，不打你们！都退下！”说罢，叹息着转身对沈槌说：“槌儿，我刚才看见，门口牛伯伯的摊子还在，他说你经常亲自出去买糖葫芦……为父，这些年一直没在你身边，的确亏待了你！记得，第一次给你买冰糖葫芦的时候，你才两三岁，把棍儿都咬出了印……槌儿，为父真的是想救你的命。孩儿他……阿华，我当年不懂事，撇下你们娘俩走了，实在对不住你！可是你这次要相信我，我不是犯糊涂！让槌儿把皇位让出来，你娘俩跟我进山，不要再问世事！”
论武功，在座的人里，郭大爷算老二，第一是我；论讲理，郭大爷排不上名次，第一是沈槌他妈。沈槌母子当惯了皇族，哪儿会听他一句话就进山当野人？俩人同时冷笑。戏精之王沈槌的妈语气冰冷：“别废话了！难道什么都要由你？！槌儿，今天咱母子死在一块，让你父皇看着文有智杀死咱们就是！”沈槌也一脸决绝的死样，实乃戏精之精。郭大爷面露痛苦，半天才说：“阿华！皇位的事儿，我不逼槌儿，最后如何，都是天意。但是莲花姑娘必须跟文兄弟走！文兄弟，皇印和城主印都跟你没关系，你带莲花姑娘走，从此不要介入沈家的事，可否？且当给老夫一个面子。”
文某巴不得！我立刻扔下筷子，满口答应，擦着嘴上的油，憨憨地看着沈槌母子。
沈槌的妈也巴不得，冷哼一声，威胁几句，便同意了。沈槌不甘心，却被他爹他妈强行压下去了，气得脸色惨白。郭大爷说：“文兄弟，你带人走，他们不会为难你，以后，不要再滥杀性命了！要以慈悲为怀！”我说没问题，人不杀臣，臣不杀人。郭大爷见我不给沈槌添麻烦了，便不再理我，专心地看着沈槌。沈槌咬牙切齿写了手谕，让一个太监带我去找莲花，他小子的醋坛子，一准儿打翻了，哈哈哈。我掩不住高兴，小跪谢恩，小跳弹起，推着引路太监，穿过林立的刀枪，赶去见莲花。
到了莲花住的地方，小宫女哪儿拦得住我？我冲进去，看到莲花正在读书。她见我来到，惊喜不已，脸颊泛起绯红，放下书籍，缓缓站起。我藏不住兴奋，扑过去抱住，若不是身后一队人跟着，恨不得立刻亲几口才好。我心下感慨，自迷茫山后，绕了好几个大圈，我终于跟莲花在一起了！这次，文某死也不松手，再也不让她离开我！
我跟莲花双手相执，听太监大声宣读圣旨。跪接之后，莲花打开一道檀香木柜，按约把皇印拿给太监。之后，太监和禁卫军离开了。我唯恐有变，心神不宁地守在门口，让莲花和小宫女快点收拾。简单包了些衣物、字画，莲花便说好了。皇帝赐的财宝首饰，她统统不要，搞得我也不好意思伸手。虽说我并非贪财，而只是为她以后着想。
莲花拿了没读完的那本书，跟流泪的小宫女道了别。我牵着莲花姑娘的手，离开小院，往宫门走。一路寂静，我丝毫不敢放松，总觉得沈槌那货会使诈。老子身为皇家密探为他效力的时候，他都因妒生恨、派人杀我，何况现在我抢走了他心爱的女子？
这番出去，与进来的时候，心境决然不同。来的时候我跟在太上皇身边狐假虎威，觉得自己是个人物；出的时候，我走在莲花身边，像野狼叼着黄羊，生怕有人来抢，一路胆颤。来人问询，我就笑颜相迎，拿出圣旨，又暗潜内力，随时准备打架。一道道槛，走得跟鬼门关似的。最终，无惊无险，我俩平平安安出了宫。
经过牛老师傅的糖葫芦摊，我给莲花买了一串。牛老师傅见我进宫的时候身边是个糟老头，一顿饭功夫，却牵出来一个后宫佳丽。他笑容中充满羡慕：“呀呀，这位娘娘以前常跟皇上一块来，大人呐，你可真是好福气！啧啧，大人一定是皇上身边的红人……想吃多少拿多少，我请客！”我笑说不用，给了他十倍价钱，又跟他闲聊几句家事，便带着莲花离开了。
在冬日午后美妙的阳光中，我和莲花姑娘走在首都宁城最繁华的街道上，把着糖葫芦，恩爱非凡。我要喂她吃，她羞涩起来：“公子，路上这么多人呢……”我笑说：“怕啥！吃了又不会死！”她以为我生气了，便吃了一颗，点着头说很好吃。这令我有些伤感，身陷迷茫山仍然天真无邪的莲花，在皇宫里居然学会了说假话。我看得出来，她根本不爱吃。于是我不再勉强，自己胡乱吃了一颗，剩下的偷偷扔了。莲花掏出洁白的手帕要给我擦嘴，我不愿给她弄脏，自行把嘴舔了一圈，袖子抹抹拉倒。她笑我邋遢，语气自然，仿佛我们已经在一起度过了半生，其实，我们在一起的时光，是那么短暂。
恰在这么美妙的时刻，我发现，身后有人，不远不近地跟着。我知道，一定是沈槌那货抽出空儿悄悄派来的，我不想多事，装作不知道，拉着莲花慢慢走，沿路备好马匹水粮。我问她：“你要不要先回一趟西关镇？”莲花摇摇头：“我听你的，西关镇……我不想回去了。”我问：“为什么？”莲花告诉我，她被掳入皇宫后，皇上宠爱备至，屡次提出要封赏莲花的爹和兄长，莲花都拒绝了。白老爹知道后，颇为不快。
“我哥哥单纯，他当不了官，”莲花轻轻叹，“我跟皇上说，已经跟家里断了关系，眼下，也确实断了。”她淡淡地笑，抚着白马的鬃毛，不愿再提。
在我心里，比起第一次见面时，她更加平静，像没有风的湖面，在她这里，所有事物的倒影都变得很美。跟她在一块，我也平静了一阵。可不一会儿，心里又有些害怕。回顾自己这两年，离开安城后，没干什么正事，只是来来回回救女人。我原先想着，只要救出莲花姑娘，哪怕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几天，只为这一刻，也算此生无憾。可当愿望真的实现，这种平静却让我觉得，比起没有救出她之前，心中更加虚空了，之前一切的跌宕起伏，都像从梦中醒来一样，变得遥远、恍惚。
梦醒之后，还有一件事，让我心痛——有佳人在身旁，有美人在山顶，又有伊人在海那端，我却要死了！我救来救去，救不了自己。我忙来忙去，没什么意义。
“公子？”莲花见我发呆，“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你既然不回西关镇，那咱们就走吧。”
“哪儿？”
“去……普济寺。”我心里想的是浪荡山和蓬勃岛，嘴里说出来，却是和尚庙。
我很想请教一下得道高僧无苦大师，为什么我历经千辛万苦追求来的结果，竟然一下子变得寡然无味？！怎么我本已经看穿的生死，竟然一下子又糊上了？在去蓬勃神仙洞之前，在我死之前，我得弄明白，人活着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不能窝在洞里稀里糊涂等死。
不，应该说，我舍不得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