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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叔叔的遗产(二)

叔叔的离开并不是太突然的。

一年前查出了肺癌晚期,能坚持到现在,已经是生命的强大之所在了。葬礼上看着叔叔有点形销骨立的遗像,林清尽量不去想他走得痛不痛苦,有没有尊严之类的空洞的话题,这种形而上的思考只会徒增家人的痛苦。

佛说人生有八苦,但真到了选择的那一刻,每一个生命还是想要多留一会儿,这个荆棘密布而又五光十色的世界,“你真美啊,请停一停。”

葬礼结束后,林清接到了一个自称是叔叔的委托律师的来电:“请问是林青小姐吗?您好,我是林先生的委托律师金晶,这里有一份林先生的遗嘱,需要您来处理一下。”

这位名叫金晶的律师,人如其名精致非常,一尘不染的白衬衫,细边金丝眼镜,仔细看脸上好像还擦了点粉底(金晶对林清在保养方面的误解一直耿耿于怀,纠正了她好多次:那只是带色号的防晒霜),微微一笑就帅得林清有点脸红。

林青慢慢翻过遗嘱,她知道一直从事药品代理行业的叔叔很有钱,但这遗嘱的分量还是超过了她的想象程度。叔叔一生未婚,没有妻子和子女,得病之后妈妈常常暗自感慨,不管什么时候还是要有人陪,不然前半生拿命换钱,后半生帮你拿钱买命的人都没有。遗嘱的最后一页,一份抵押债权合同看的林清有点蒙,上面的甲方是叔叔,乙方是一家当地知名的,茶叶远销海内外的佛海茶厂。

这种年产值好几亿的大厂,就这么突兀地出现在房子(平房)、土地(很多小面积的)、二手车的遗赠清单里,林清都有点接受不了,便大着胆子便问金律师:“这份债权合同是什么意思?难道说我叔叔还买了这家茶厂?”

金律师推了推金丝眼镜:“合同还是要仔细看一看的,不要只看甲方和乙方。其实抵押的,是茶厂的公园的附属债权。你是本地人,一定知道那个公园吧,有很多动物的那个,已经经营了很多年的,我想你小时候一定去过的。“

“事情是这样的,林先生在二十年前做出口外贸生意时,曾经帮佛海茶厂代销过一批茶叶到南非,船只经过安达曼海时遇到了风暴,船只受损,只能停靠在班达亚齐整修,一修就是五年。船舱里的茶叶在进了水之后,在船上自然发酵,全部变成了熟茶,运到南非后价值增加了好几倍。因为整个航行的时间太长了,等到六年后这趟外贸历程才终结。这六年间发生了很多事,这笔买卖被认定为失败交易,你叔叔还被判了投机倒把罪,赔了钱,判了一年刑。直到船只回到泉州港,才算还了你叔叔清白。这笔茶叶卖了钱,茶厂要赔偿你叔叔精神损失费,但你知道的,佛海茶厂作为老牌国企,这么多年来一直持续亏损,直到两年前国企改制,才开始脱胎换骨,迎来新生。改制清算的时候,就按股份折给了你叔叔这个公园。“

“也就是说,林小姐,恭喜你,你现在有了一个动物园。”

林清记得那个动物园,每个佛海的小孩都记得那个动物园。在这个10万人口的小县城里,茶厂公园(那个动物园从诞生就不配拥有正式的名字,它只是这个庞大的国企的附属小公园的,一部分)是几乎每个小孩的童年回忆。在学校组织的春游秋游,在爸妈心血来潮的家庭聚会,在逃课了无处可去的漫长夏日,茶厂公园就是大家的不二之选。

那时它还是崭新的,小路上铺着鹅卵石,三角梅开得密密麻麻,缅桂花缀在枝头,风一吹就风情洋溢,秋千架和小木马新刷的油漆漂漂亮亮,小朋友争相坐在上面拍照;水池里开着红色紫色白色的睡莲,锦鲤和本地江鳅在莲叶的缝隙间钻来钻去,缅甸陆龟趴在水池边,小心翼翼地嚼着苹果和卷心菜;狗熊和猴子在笼子里睡觉,大家投喂热情十分高涨,到后来猴子看到香蕉和甘蔗就顺手扔回来;兔子和荷兰猪拉帮结派,窜到哪里都留下一堆屎;斑马和羊驼(竟然还有羊驼!)住在大树下,天气热了就喜欢在水槽边喷鼻子;孔雀傲娇得要命,永远拿屁股对人;种类不明的各种鸟和观赏鸡群居在穹顶铁丝房里,大大的金刚鹦鹉喜欢追着人要瓜子;还有一只来自泰国的小象,内向而腼腆,喜欢依偎在栏杆边伸长鼻子闻鸡蛋花的香味,大概那味道让它想到了千里之外的家乡。

享受回忆是一回事,拥有回忆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林清心不甘情不愿地签了字,一边签一边问金律师:“既然是茶厂,为什么他们当时抵给我叔叔的不是茶叶或者厂房?他们还有地皮之类的附属财产啊,怎么会想到把这个动物园抵押出来了?”金律师说:“按常规呢,应该是优先以现金赔付或者用产品做抵押的,这样大家都方便。但是当时正赶上国企改制,资产清算,我们就把这笔资产剥离出来,赔付给了你叔叔。这个动物园的价值可是远远高于应赔付额的。这点上来说,你还是要谢谢律师的。对,我就是当时负责项目的那个律师。”

金律师推推眼镜看着林清:“对了,你叔叔也很高兴,他很乐意接受这笔交易。他当时甚至提到他的侄女,我估计就是你了,很喜欢动物。他说你看到这个动物园一定会很高兴的。”

这种死无对证的话林清一般是不信的。

不管怎么说,总是来自亲人的满满回忆。妈妈看着遗嘱感慨万千,给林清历数起叔叔的创业经历。作为那个年代少有的不安分的年轻人,叔叔干过的行当不胜枚举,退伍回来后,先是干了一段时间的保卫干事,接着下海搞外贸,搞林场,开养兔场(这个最诡异,本地完全没有吃兔子肉的习惯,也没有人穿兔毛大衣),做药品代理,他的人生乐趣很大程度上不是来自于赚了多少钱,而是那种不确定的冒险精神所激起的肾上腺素及多巴胺分泌。简单来说,就是折腾。

翻到茶厂公园的抵押合同时,妈妈愣了一下,想到了叔叔坐牢的事。林清对叔叔坐牢这件事记忆犹新。那时叔叔做生意顺风顺水,突然摊上了贪污国有资产的罪名,全家把所有财产都变卖赔偿了,才换来从轻处理。那监狱在遥远的林场里,在牢里的一年,不知道叔叔过得怎么样。

出狱后,爷爷拿养老金给叔叔盘下了间公共厕所,说好歹有碗饭吃。守厕所的叔叔养了只八哥,那家伙灵牙利嘴,有人路过厕所门口就开始大喊:“一块钱一次!”不过叔叔骨子里还是不安分的人,守了半年的厕所,说这样不行,偷偷背着家里人把老房子抵押贷款了,承包了一座荒山,利用自己在监狱里学到的林业技术,开始种松树,割松香。为了证明自己的能力,还顺带自考了个林学本科文凭。

爷爷对这折腾的小儿子又爱又恨,为了私自抵押老房子的事扬言要把叔叔逐出家门,后来舍不得,又怕丢面子,说要不让林老二把我的寿材给备出来,算将功折罪吧。叔叔只拿回来了骨灰盒,说我的木材还没长成才,只有这么大的。这年头都提倡火葬了,骨灰盒更合适。爷爷气得说老子偏不,等不到你的树成才我就不死,不土葬不死,没有寿材不死,我要永垂不朽,我要福寿天齐。

福寿天齐很难,但爷爷确实还能等。叔叔的葬礼上爷爷一脸哀伤:“老二啊,当年要是你也跟我一样放下狠话就好了。我还能等你的松树,你看看你,什么都没能留下。”

两天后,林清拨通了金律师的电话。作为本地知名青年有为的律师,金律师给了林清一点建议:“经营一个动物园是大工程,你会犹豫我一点也不奇怪。出于专业角度,我建议你,可以选择将动物园卖掉。这年头动物不值钱,但这块地还是不小的,那个位置也很好,你可以直接卖地皮。说实话,之前已经有房地产公司在打听那里了,那个位置很适合开发做小区。”

“那,那些动物怎么办?”“这个房地产开发商会处理的。具体我也不是太清楚,毕竟这个事不常有,我也没经验。”

林清还是有点犹豫:“我可以先把这些动物送到别的动物园去吗?”“我不是太建议。距离这里最近的动物园有843公里。而且,人家也不一定愿意接收,动物园只号召捐钱捐物,而不是直接捐动物,更何况并不稀有的动物。当然,如果你硬要捐也可以,毕竟你有遗产可以变卖,路费还是够的。”

林清揉揉脑门,看来选择也不是很多:“那,就请你帮忙联系房地产开发商吧。”

回公司之前,林清去了一趟茶厂公园。它已经不是记忆中的样子了。像所有年久失修的小城里的公园一样,它破败,萎靡,三角梅疯长起来,遮住了油漆斑驳生锈的铁门,缅桂花被某次雷击损毁了半边树枝,零星的叶子摇摇欲坠。还好叔叔留下了足够的钱来维持基本运转,但动物们也生活得很凋敝,睡莲近乎死光,倒是水葫芦长得不错,在绿油油地一潭死水里生机勃勃,缅甸陆龟啃着水葫芦,生无可恋的样子。长期的无人光顾和缺乏管理,动物少了很多,只有几只猴子和黑熊还在笼子里,金刚鹦鹉不知所踪,孔雀和鸟儿的尾巴都秃了,小象长大了,成了一只内向而腼腆的大象,孤独地望着鸡蛋花树,思念着千里之外的家乡。

林清想起有一年春游,学校组织来茶厂公园玩,在黑熊的笼子前,她的同桌,一个只穿白衬衣和白球鞋的高冷男生,拿出两个苹果,分给林清了一个,然后把另一个递给了伸着手的黑熊。黑熊拿到苹果,开心的吃完后继续招手,林清思想斗争了半天后,还是把苹果也给了它。

林清敲着笼子问寂寞的黑熊:“嘿,那天的那家伙是你吗?你还记得你吃过我的苹果吗?”黑熊没回答,翻个身,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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