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形佝偻的比干面无表情的站在书房门口,看着那位被拖进夜幕当中的下人,紧了紧身上坎肩。
虽是仲夏时分天气闷热,偶有习习凉风过境,可在我这样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眼中,却是唯恐避之不及,好似那隆冬大雪倍感难捱。
转过身来的比干忙用手帕捂住嘴角,在好似破风箱使劲聒噪,发出一阵令人倍感揪心几乎要将肺叶撕碎的咳嗽声后,那原本佝偻的腰身更加弯曲几分。
摊开手帕一观,发黄的浓痰夹杂着一簇簇发黑的血丝。
“这个狗东西,进入书房不关门,让凉风又牵动了我的病情!”
阴沉着一张脸的比干将炭盆往桌旁移动些许,在太师椅上坐定身体的他,感受盆中木炭传递过来的热量,那原本四肢冰冷的身体又重新回复温度,许久之后长舒一口气来,眯着眼睛似乎已经睡着。
“你这个狗东西聪明是聪明,可坏就坏在还不够聪明。”
“杜元铣父子秘密拜访于我,这是全府上下有心人眼中公开的秘密。”
“可今日被你突然挑明,这秘密还如何继续成为秘密?”
“今日将你活埋于后花园当中,也是给全府上下树立一道警戒线,让底下那些心思活泛,而嘴巴又牢靠的人长长记性,须知祸从口出。”
“如果将朝歌城比作是一片暗潮汹涌的大海,那么全府上下就是如履薄冰航行于这片大海之中的小船,作为掌舵手的我,又怎能放任,哪怕就是小小一条瑕疵的出现呢?”
“你的一条狗命如果能够换来,这条船上上下下几百条性命能够安全着陆,那你也是死的不冤。”
一直闭目假寐的比干突然睁开眼睛:“来人呐!”
候在外面的管家先是应了一声。然后将书房大门推开一道半尺宽的口子,斜着身体堪堪挤进书房,接着又细心的关好房门,争取不让一丝凉风冲进热浪袭人的屋内,最后在书桌之前站定身体:“老爷您说。”
坐在太师椅上的比干点点头:“传我的口信下去,通知杜元铣说,当初我答应他的事情已经做到,就问他什么时候能够履行自己的承诺。”
“好的老爷,我这就吩咐下去。”
比干继续说道:“让传我口信的人注意杜元铣的表情变化,要是他脸上没有为难推辞之意,那就将申公豹已经侦破惨案的事情告诉他。”
“趁这条消息还值钱,就当是我送给他这桩买卖的添头。”说到这里比干咧嘴一笑,看了看书桌上小巧的壶漏时间表:“毕竟现在已经过了子时,等这条消息到了明天,朝堂之上申公豹交差的时候,那可就一文不值了。”
见比干还未发还让自己离去,熟悉前者秉性的管家,就一直站在桌前等候比干的吩咐。
而比干沉吟良久,忽然从笔架之上取过干涸的毛笔,放在砚台之上蘸了些许墨汁。
站在一旁的管家见状,连忙用镇纸抹平压住信纸边角。
微微侧目就见比干提笔写道:“商容兄长,见字如面。”
不动神色的管家站在一侧,低着头心中嘀咕几句:“老爷和商容老首相,一直以来在朝堂之上意见不合,这是朝歌城百姓人尽皆知的事情,这个时候为什么老爷会选择给他写信?”
不多时,寥寥二三百字百字的书信便已写好,管家正欲伸手去接,哪知比干却哈了一口气烘干信纸墨水痕迹,再借着灯光将那书信内容默读几遍之后,这才装进信封之中。
紧接着神色严肃的比干,用那融化之后的火漆封住信封。
最后再郑重其事的盖上自己私人印章,这才交到不明所以的管家手中。
见到管家面有疑惑之意,神色疲惫不堪的比干揉了揉紧绷的太阳穴,缓缓开口问道:“是不是好奇,不过区区一封书信,值得我如此大费周章?”
管家不敢接话。
就听比干继续说道:“我先问你一句,我和商容的身份相比,谁的出身更加尊贵?”
考虑片刻之后的管家这才开口说道:“自然是老爷您出身更为尊贵。”
“商容三朝元老身居首相之职位,要比我这个丞相之位还要再高出半个脑袋,可说到底,论起根上的渊源,他于我大商朝而言只是一个外人而已。”比干笑了笑继续:“而我身上流淌的可是正宗的皇亲国戚的鲜血!”
“我与前任大商之主帝乙子羡可是一奶同胞的兄弟,按照辈分当今王上他都应该毕恭毕敬叫我一声王叔!”
“当年兄长突然驾崩,如果不是我力排众议,强行将已是储君之位的微子启给拖下来马来,这个大商之主还轮不到他帝辛去坐!”
比干突然来了兴趣:“说到这里,那到头竹篮打水一场空的微子启,现在还安安分分窝在明伦正仪学宫,当他那个清闲的祭酒职位?”
管家点点头道:“根据这十年情报汇总来看,争夺帝位失败的微子启,在七年之前搭了一处草庐名曰钟灵,日日饮酒作乐弹歌咏啸,五年前又养了一群白鹤自喻闲云,三年前与两位陪祭伯夷、叔齐相交甚欢,颂读先贤诗篇,修补前人遗著,似乎真正无心参与朝野纷争,一心要做那隐士高人。”
管家犹豫片刻又继续说道:“伯夷、叔齐二人皆是学宫陪祭的闲职,并无实权傍身,有商容老首相如日中天掌管学宫,想必这三人翻不出什么浪花出来。”
话音刚落,只见比干那双深陷的眼窝当中迸发出尖锐的光芒,让人不敢正视,一拍手感叹道:“这就是当今王上云遮雾绕,我等事后才晓真正意图的神仙手段呐!”
比干反问管家:“如果你是当今王上,你会选择如何处置与自己夺位失败的兄长微子启?”
“卧榻之处岂容他人酣睡,不管微子启有没有翻天的手段,生在帝王家那便就是他的原罪所在。”管家低声说道:“如果我是当今王上,那微子启就一定会在我登基之前,突患疾病暴毙离世!”
比干嗤笑一声不以为意道:“全天下人又不傻,杀了他,你能堵得住悠悠众口?”
“那老爷的意思是留他一条性命?”
“这就是我说当今王上不简单的地方所在!”比干继续说道:“不管为名还是为利,这微子启都轻易不能动他,而是要将他放在一处自己能够随时看的着,摸得到的地方,一来是将微子启的性命牢牢攥在自己手里,二来是为了警醒自己,不要得意忘形倒行逆施。”
还不待管家消化自己言语当中的内容,比干又抛出一个问题:“那么把他放在哪里呢?”
“普天之下能够镇得住微子启的人,除过当今王上之外,不超过三人。”
“其一便是太师闻仲,其二便是首相商容。”比干指了指自己:“最后一位就是我!”
“太师闻仲征讨东夷,若是让微子启借着军功牢牢握住一部分,这个天下最强硬的权力,那么事情的发展就会变得棘手狠多。”
“如果给我呢?”比干自问自答道:“我一人已经掌控半数朝歌经济命脉,又是当朝王叔,两个有血缘关系的人聚在一起,就算他微子启不怕被砍了头,我比干还怕!”
比干一拍手掌:“那么剩下来的最后一人,首相商容就是能够镇压微子启的最佳人选,而选在学宫更是神来之笔,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读书人,怎么闯进长乐宫逼迫当今王上退位?”
“难道靠手里还有没有一尺长的毛笔,还是论斤都卖不出一个好价钱的书籍?”
说到这里比干却突然有些意兴阑珊:“你说的没错,生在帝王家便是我这一辈子永远洗脱不了的原罪!”
“世人只是我和首相商容朝野意见不和,却不知在我们年幼之际在学宫读书之时,便已是莫逆之交。”
“我的身份太过敏感,而他屁股底下的位置也是越坐越高,所以我们也只能选择站在彼此的对立面。”
比干由衷笑道:“想不到我们两个老朋友,都快要在入土的时候,居然还有机会能够隔空默契协作一把。”
“不惜倚老卖老逼迫当今王上前去娲皇宫觐香的人是商容。”
“而我则负责长乐宫与娲皇宫之间的交接。”
“这也是我们朝堂为敌这么多年以来,第一次出手合作!”
比干摆了摆手:“去吧,把书信送到商府,交到商容手里。”
待管家走出书房,一吐胸中压抑的比干似乎整个人都轻松几分:“当时老朋友你躺在病床之上时日无多,我却无能为力。”
“但现在不一样了,是他杜元铣主动来求我,而不是我去求他!”
“我要送你一场大造化,如果人世之间再无你。”
“那也太孤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