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申公豹从转角消失,奸诈市侩的目盲说书人却并没有俯身坐下,回想起被自己三言两语便搅和的晕头转向心急如焚的年轻人,老者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没想到那些搬山倒海偷天换日,神通越强到头来人性越少的山上仙人,居然还有一位愿意停下脚步,愿意看看山下凡人蝼蚁的死活。
至于这位素不相识的年轻人最开始问的那个问题,这“元”分明是被九黎蚩尤活活吓死,却为何要叫这剑斩马前卒?
想到这里,目盲说书人摇摇头往事不愿再提:“一笔糊涂账,一笔糊涂账哟!”
涿鹿之战,炎黄二帝惨胜九黎蚩尤,论功行赏犒劳三军。
之际说这“元”,生性胆小怯战,双方还未交手便被活活吓死,如此窝囊之事传出去也有损死者颜面。不如就让史书记载成,参战不利被黄帝亲手斩杀以振士气。
念及数年勤勤恳恳未曾有一丝懈怠,没有功劳尚且还有苦劳记于心中,故赐姓为“马”,后世统称“马元”。
但为尊者须得奖罚分明,功过不得相抵。
马元的后代族人需每一辈出一人,四处云游宣讲“剑斩马前卒”之事至死方能归家。然后再从下一辈中,再出一人继续云游,如此往复更迭不得有误。
到大商祥徽年间,这马元后世族人仅剩一位,待到此人死后,马元一族彻底断绝,昔年这笔糊涂账方才能画上一个不太圆满的句号。
目盲说书人回想当年,长达半生的漂泊无根孤苦伶仃,到了他这般年纪,全都变成酿在心底的一壶陈年酒水,辛辣、甜蜜、酸涩、淡薄混杂其中,也许不甚合乎世俗偏爱之口味,但绝对闻上一闻便能醉人。
早年些年间,他偶得一门残缺望气之术,因无人指点修炼,以至于误入歧途走火入魔,患上眼疾毁了一双招子,却也因祸得福洞开心眼。
似是这碌碌凡人皆由命数而定,一个人身上的霉气晦气,以心眼望之如是一团青黑之色当头笼罩;若有厄运缠身血光临门,则又成灰色之色从内在神魂,外在肉身,如泄气皮球一般散发出来,当真是剪不断理还乱;老人回过头平视自己肩头,其左右两肩各对应司天司地两盏魂灯,现已是油尽灯枯火势渐弱之象。
“怕是我头顶那盏司人魂灯也是这副苟延残喘时日无多的模样吧!”目盲说书人坦然一笑:“其实有时候,往往肉眼看不见的东西,用心眼去看别有一番滋味。”
现今的冀州,局势瞬息万变,呈那黑云压城城欲摧的局面。
目盲说书人难能老脸一红,停下袖中清点钱币的动作,靠一张嘴皮子就拿了那小子这么多钱,可偏偏自己一藏拙,就隐瞒下来了两件事!
其一,以心眼望气洞观全城,发现在那苏护府邸之中,居然有两道长气萦绕。
第一道是那稍显势弱但胜在底蕴十足,很有可能后者居上的黄紫贵气。
而第二道,则是那通体呈墨绿,似是滚滚狼烟直入穹顶的冲天妖气!
而最令他不解的是,黄紫贵气与这冲天妖气,彼此环绕依偎,竟有那彼此依存互为依仗的趋势。
纵使自己再怎么见多识广,也有些揣摩不透,牵连着整个冀州城局势走向的苏府变化。
而自己再以心眼望气申公豹,更是令他大吃一惊。
后者神魂饱满人性尚存,一身仙意缥缈,,似是那潺潺溪水贯穿全身,气象非凡。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好似冥冥之中有那枷锁禁锢,而成潜龙于渊难展拳脚。
若是有朝一日能打破桎梏,则又成见龙在田,届时,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一身成就不可言,不可言!
自己凭借那本残缺望气秘法观照人体经络,也算是自己琢磨出一些粗陋的炼炁之术,也就只能看得到这些浅显的东西。
只是由衷希望,那些站在山顶之上,仰望浩瀚星辰的人,也能够低下头来看看,山脚底下那些于红尘浮沉,众生皆苦的人。
突然,目盲说书人耳朵微动几下,迅速将申公豹之前喝过的那盏茶碗收进桌仓之中,反以袖子擦拭先前溅落的茶水痕迹。
“嘿,老马,你干什么呢?”
就听耳际传来一阵锁子甲摩擦,传来的沙沙声响。
“军爷,巡逻累了吧,要不要坐下喝口茶消消火!”神色平静的老马摇摇头:“人老了不中用了,喝碗茶水,弄得满桌子都是!”
排头一名守卫军走到镇桌之前笑道:“你这瞎子,耳朵倒是格外灵光!”
“嗨,托您的福,还过得去!”
这名守卫军取过一盏茶碗放在镇桌之上,然后一屁股坐在先前申公豹坐过的位置上边,给自己和老马重新倒了一碗茶水,悄然抬头不动神色的问道:“哎,老马,我问你,你天天在这坐着,有没有见过一位身穿灰色长衫,獐头鼠目贼眉贼眼,身上还沾着几根稻草的年轻人从这里经过?”
“军爷,您这不是和我开玩笑嘛,我一瞎子,哪能看得到人呢!”
这名守卫军不曾放弃,轻抿一口茶水,一双眼睛直勾盯向老马,仔细看向后者面部肌肉神情的细微变化。
“不可能,我可是刚才一路问过来的,有人说他朝你这个茶馆方向来了!”
“军爷,说是超这个方向来了,又不一定说是超我们茶馆来了。”老马一拍胸脯:“再说了,就我这一双招风耳,别说从我面前走过去一个大活人,哪怕就是飞过去一群苍蝇,我也能听得出来是几公几母出来!”
啪的一声,茶碗磕在桌上,还剩大半的茶水当即飞溅出去,这名守卫军超麾下士兵使了一个眼色,示意他们先走,自己则悄悄双手环抱于胸,阻住锁子甲摩擦碰撞的声音,悄悄藏匿于不远处,然后装腔作势的撂了一句狠话:“走,我就不信今天找不到这个,一见到我们转头就走的贼人!”
士兵走远,仅剩这名守卫军悄悄监视老马的一举一动。
哪知老马听力果真非同凡响,隔着四五丈的距离朝那名守卫军笑道:“军爷,您有空再来!”
得知自己位置已经暴露,继续潜藏监视再无意义的守卫军从角落现身。
“果真,老而不死是为贼!”这名守卫军翁声瓮气的说了一句:“下次,叫你们的伙计,把茶叶梗子箅干净。”便扬长而去。
一场风波平息,神色平静的老马,却依旧没有俯身坐下,仍旧绷直身体站立当场。
江湖儿女,这点道义还是要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