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子鹤有了自己的专用洋车,鱼儿得水,活象是插上了一双翅膀,他便满天津卫地飞起来了。
天津卫,天亮得早,夏天最长的天,过了黎明四点,东方天空便泛起了朦朦的曙色,四点半天明,五点钟太阳就出来了。冬天夜长,但至晚也要在七点天亮,不过八点,太阳就升得老高老高。天津卫早天明,天津人自然就起得早,未及天明,满街的早点铺,浆子豆腐馄饨锅巴菜便卖了起来。当然头一茬顾客全都是穷苦人,拉车的、扛河坝的、做苦力活的,以及卖菜卖鱼卖柴卖油的,还有人整夜不睡,卖水的,一辆大水车整夜往水铺拉水,水铺半夜子时点灶,丑时卖水,水要烧得滚开,天津爷们儿喝的是清晨头一壶香茶。
余氏府邸,老爷子余隆泰起得早,春夏秋冬四季,顶着星星起床,一套太极拳打过,最后一颗星光泯灭,咕咕咯,后院里报晓的晨鸡才唱。余府里的规矩,养鸡,只能养公鸡,不许养母鸡,自家的母鸡产的蛋,自家人不许吃。养猫,养公猫不许养母猫,养母猫没法替它收养后辈,也不能被视为是积善人家。养狗,不允许,乡下土财主养狗看家护院,放出去恶狗伤人,而且狗最势利,专捡穷人咬,似是给主子壮势。其实真有财势的人反而为之难为情,何况余家是书香门第,夜半三更恶狗吠影,骚扰孩子读书用功。所以,在余氏府邸什么乌儿虫儿都能养,就是不许养狗。
因为老爷子起得早,男女佣人也都起得早,老爷子出去打拳之前,庭院要洒扫干净,缸里要打满水,垃圾泔水要倒出去,水要烧沸,茶要泡好,早点要准备停当。和老爷子一同早起的,是大儿媳娄素云,即使男女仆佣再尽心尽力,那需要她照看的地方,她还是要认真地查看一遍,万一出了差错,辞退一个仆佣事小,惹老公公生气事大。所以,每天清晨在老爷子出院打拳之前,娄素云一定赶来给老公公请安,一来是问候早安,二来也是禀告老公公,一切家务杂事都已料理停当,万无一失。
第三个起床的,是余子鹍。他有一桩公事,送老爷子离家去三井洋行。每天早晨准八点,老爷子的专用洋车停在门外,这时余子鹍在前,儿媳妇在后,走迥廊穿中院,至二门之内,娄素云止步,向老公公道过安,目送老爷子出府;这时,余子鹍早已站到门外,搀老爷子坐上洋车,秋天冬天给老爷子盖好围腿的毡毯,落下车蓬幔峻帘,嘱咐车夫一路当心,然后车夫操起车把缓缓而去,余子鹍要目送老爷子的专车拐下五槐桥,然后才能回府。
除了这三个人之外,余氏府邸里的另外人等,那就爱睡到什么时辰,便睡到什么时辰了。而其中最爱睡懒觉的,便是三爷,三先生,余子鹤,十一点起床。
其实余子鹤醒得不晚,他要躺在被窝里读闲书。《七侠五义》、《说唐》,一大本一大本,从十几岁读到如今。说起来,这中国的闲书才真是举世无双,一本比一本吸引人,一本比一本热闹,一个人一辈子什么正经事也不干,从10岁开始,每天读一本,足够读到90岁。有人说过,倘我们能让这些闲书传遍世界,那八国联军就拉不出队伍打中国来了。为什么?没人出来当兵。人呢?全躺在被窝里看《封神演义》呢。唉,祖宗把这么多好卧薪尝胆西给我们留下,我等一直不知道该派什么用场。
余子鹤十一点起床后,漱洗用饭,然后在房里听杨艳容一番训示。余子鹤惧内,从来不敢和杨艳容顶撞,杨艳容执拗,犯起拧来,不闹个水落石出,一家人谁也休想安静。而且她还绝对没有一点不是,一切的错处全是别人的,唯有她杨艳容全对,不承认杨艳容全对,余子鹤就休想离开这间屋。
余子鹤有福气,沾了妻子泼辣的光,否则,以他三土匪的品德,真不知该惹下什么祸来。二嫂宁婉儿贤惠,由着二哥子鹏横行,如今家里连二先生的影儿都见不着,由他在外面荒唐。
余子鹤虽说也和二哥一样没有正经事干,但余于鹤无论多贪玩,夜里却一定要回家睡觉,而且场艳容有话在先,干什么都行,唯有女色不可沾。每晚回家杨艳容一定要对丈夫余子鹤验明正身,衣服上没有长头发,身上没有脂粉气,兜里没有花手帕,眉宇间不见浮躁,这才允许同枕共眠。否则,杨艳容说了,我敢把你们余家的房盖儿揭下来。杨艳容不吃醋,杨艳容嫌脏,杨艳容每想起二嫂宁婉儿和有外遇的二哥在一间房里共处,便立即起一身鸡皮疙瘩。脏,把另一个女人身上的污秽带到自己身上来,杨艳容说,我敢剥了他的皮。
所以,余子鹤对于女色,有贼心,没贼胆,一身的贼劲,全用在了杨艳容一个人的身上,到了外边,风月场中,他是只出钱力不出人力。天津卫俗语:惹惹。
下午三时,余子鹤乘车离家;头一站,庆芳茶园。庆芳茶园是此时此际的天津四大茶园之一,座落在东城根儿,拆了城墙之后,如今叫作东马路的袜子胡同,是天津卫富绅巨贾以及来往行商们喝茶听戏的地方。茶园,顾名思义,是个喝茶的地方,一间宽敞高大的厅堂,摆着四十几张茶桌,中间突出一个舞台,各路名角儿献艺,喝着茶,听着戏,摆的是谱儿。
庆芳茶园,余子鹤一个人有固定的茶桌,一年三百六十天,这张茶桌只给余三先生一个人留着。有时是余三先生另有约会,有时是戏码不中意,余三先生不来庆芳茶园,但那张茶桌,别人不许占用。唯一的一次例外,是前二年,一个法国神甫占过
一次。那是在天津教案刚刚平息,清廷刚刚派大臣去巴黎向法国皇帝道歉之后不久,法国人正在天津趾高气扬。一天,这位洋大人一头闯进了庆芳茶园,立时,哗啦啦满茶园的黄脸汉子吓跑了一半。何以法国神甫那么凶?不凶,他不吃人,身上也没带尚方宝剑,只是他惹不起。你偷着瞧他一眼,他说你不怀好意;你挨他一下,他说你图谋不轨。三句话合不来,他就闹教案,一次出兵,二次出兵,不仅把朝廷吓破了胆,连中国人也被吓破了胆。天津人历来粗野,以敢豁命闻名于世,但是没有人给撑腰,天津人一样是尿虎。莫说是法国神甫,连”在”天主教的中国教民,白吃锅贴儿不给钱,掌柜的都不敢问,临走亲自送到门外,还得冲着他画十字。”天主赐福,天主赐福”,赞颂天主赐的这顿锅贴儿吃的便宜。
一屁股,这位法国神甫坐在了余子鹤的专用茶桌上,连台上正在演混世魔王程咬金的武丑都吓了一跳。茶房掌柜没敢阻拦,乖乖地赶紧送上茶去,但茶水刚刚放在茶桌上,这位法国神甫站起来了。为什么,茶园的规矩,凡是个人专用茶桌,茶桌上摆着一个”堂名”,什么”瑞铁样孟”,“正兴德李”。写的全是主家的名份。而余子鹤专用茶桌上,也摆着一个”堂名”:“五槐桥三井余”。法国神甫不知五槐桥,但他怕三井,甘拜下风。法国天主怕日本浪人,法国天主能耐再大,交起手来要回国请兵,日本浪人走到哪里打到哪里,身上都带着刀,杀不死对手,就捅自己,反正得见血。
就凭这么点威风,余子鹤在庆芳茶园称霸。只要余子鹤在茶桌旁落坐,先来的后到的,全要给余三爷请安。余三爷不还礼,抱—下拳,算是全”知会”到了,再来人打千,余三爷眼皮都不撩。余子鹤落坐之后,茶园掌柜要亲自前来问候,“讨三先生个‘示下’,今日戏码儿行吗?”“示下”,天津俗语,类似圣旨,任何人都不得违抗。庆芳茶园的戏码儿,余子鹤不到场。由掌柜订。余子朗来了,由余子鹤订。余子鹤爱听孙菊仙唱《三娘教子》,今日高兴,余子鹤发了示下:“这出《教子》再唱一遍”。得令,管家的当即大声喝喊:“孙老板《教子》回头呀!”就这样,—出戏唱了两遍。
从庆芳茶园出来,下午五点半,拐个弯儿、就近,余子鹤到南市三不管闲逛。南市三不管,原来是一片空地,夹在天津城区,日租界与法租界之间。是—块无人治理的化外之地。朝廷、日本领事馆、法国领事馆一律管不着它,所以被称之为是三不管。后来又有人附会,说三不管是官不管、警不管、民不管,是座落在天津城中心区的一块自由区。
尤其是自日租界扩充地界以来,大批原居住在日租界的穷苦市民被逐出租界地,好歹拾些砖头、木料,便盖起了—间一间不遮风雨的住房。再加上天津拆城墙,又有大批原来傍依着城墙建屋的穷苦人家来这里定居。不消两年时间,这南市三不管地区就成了天津卫人口密度最大的一处居民区,而且全都是穷苦人。
穷苦人住在一起,自然要有一个穷苦人的活法,穷苦人为了能活,就必须把有钱有闲的人引到这里来消磨时间,花钱,因为总不能由成千上万的穷苦人一股脑儿涌到富人住的地方去挣钱,人家花钱不心疼,入家怕乱。这样,就正好在天津城中心,五花八门,就为有钱人预备了这么个花钱的地方,也为没钱人
开了个挣钱的地方。一个要花钱,一个要挣钱,人生大舞台,生旦净末丑,便开始热闹起来了。
先说吃的,三不管大街满街是卖小吃的摊铺,煎饼果子锅巴菜,豆腐脑茶汤秫米粥,油炸糕粘糕江米小枣的盆糕,外加一种豆面驴打滚,包子饺子馄钝锅贴肉饼,贴悖悖熬小鱼油炸蚂蚱,还专门有一种壮阳的名吃,牛鞭煮钱儿肉,喝一大碗,胜过吃一副”金枪不倒”,惹得班子里的姐儿们天天来砸小吃铺的玻璃。除了小吃之外,三不管还有大饭庄、大饭店,从烤鸭到燕窝鱼翅,无论多大的宴席都能摆。
说到商号,三不管大街什么都卖,除了洋枪洋炮,除了棺材之外,无论什么东西都能买到。真货也有,假货也不少,上好的皮袍子,二寸长的绒毛,抖一下刷刷颤,看好了,别上当,穿在身上逛一趟南市三不管大街,回到家里脱下来,毛全没了,只剩下光板一张。
最最诱人的,是三不管里面大空场地上那些数不清的娱乐把戏。一个人圈挨着一个人圈,人圈当中就是一场热闹。吞铁球的、打弹子的、耍大刀的、耍叉的、举石锁的、摔跌交的、吞宝剑的,三尺宝剑寒光闪闪,剑尖伸到嗓子眼,一点一点地往下捅,捅一寸,敛一次钱,不多要,只一个小铜板,敛完钱,再往下捅一寸,最后三尺宝剑全经过嗓子眼捅到腹中,敛钱,够了钱,宝剑吐出来,剑刃上滴着鲜血。好看不好看?绝!连英国人都赶来看热闹,一个英国传教士看了一半就”嗷嗷”地叫着跑了,一口气跑到维斯礼堂,噗嗵一下他就跪在了上帝的像前,跪了半天,上帝没吱声。上帝也知道,三不管的事,不好插手。
莫看上帝不管三不管的事,可人家余子鹤来到三不管,有时候指手划脚地还爱行点善举打个抱不平。一次看热闹,人圈里一个艺人喊了声”儿呀”,将一个只有五、六岁的男孩唤过来,三下两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