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垂下眼眸,又倏地明亮起来:“你能告诉我,我的身世吗?”
辣霄然疑惑道:“那臭小子没对你讲起过吗?”
顾久久摇了摇头,苦着脸。
辣霄然犹豫起来,背手在地上踱步。
“怎么办?老夫讲了他要是来找我麻烦该当如何?”
“可老夫若不讲,这秘密烂在肚子里,会伤害我的身体。”
“……”
顾久久跳起来:“你若不讲我就走了,那可就莫得人再陪你说话了。”
辣霄然一个箭步冲上来,把他按回床榻上。
辣霄然道:“你知道自己的寿命只剩下一年了吗?”
这句话如天雷在顾久久耳边炸响,他扯住辣霄然袍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竹屋里一片寂静,辣霄然给顾久久打了一盏桃金娘的甜酒,他却怎么也喝不下,可那老人却悠哉悠哉的灌了葫芦,又转身去院子里摘了两串小鱼干,切了一盘熟羊肉,又在床榻上搭起小竹案,这才盘腿坐下来,一副鏖战的架势。
“十七年前,有人把你遗弃我门前,我抱回你时,发现你身患重病,活不过白日……”
顾久久抬起头,却没有说话。
辣霄然给自己到了一杯酒,他道:“我寡居多年,既无带孩子的经验,又不喜欢孩童,老夫啊,一生只以杀人为乐,我只习毒术,所以,我救不了你。”
“那、后来呢?”有人小声问道。
辣霄然执起酒盏:“我本想喂你吃下毒药,让你少受些折磨,可就在我把药丸放到你嘴边时,那臭小子一脚踢开我房门,抱着一个浑身浴血的女人闯进来。我看见她腰间的索梦铃才知道,她竟然是我的义女——顾流芳。”
顾久久嗫嚅着:“你说闯进来的人是夜轻尘吗?”
辣霄然点头:“他被朝廷追杀,历经波折才找到此处,当时,他对我说……”
“求求你,一定要救活她,无论你开出什么条件,我都为你办到。”夜轻尘竟然跪了下来,执起她的手抚摸着自己的脸。
辣霄然半蹲下来,他长长叹了口气:“怎么会弄成这样?”
夜轻尘抬起头:“都是我的错,她为了保护我,保护妖界,带领三万凌波军对抗大唐剿灭妖界的十万大军。我与她共同计谋,由我带领两万凌波军攻打左骁卫苏定方驻守在容州边境的大营,留下八千凌波军作为后援卫队,而她同两千精骑破交州,攻下离妖界最近的城池。”
他身子颤抖,悲痛欲绝,良久,缓缓道:“这本是个最保守又万无一失的谋略,可是当我带领两万凌波军行至容州城下时,苏将军对我说,容州为活地,他已经向朝廷退婚顾家,只要顾将军愿意回京请罪,与朝廷共抗妖界,便有很大的希望能留住顾家和三万凌波军的性命,而交州为死地,一旦攻打交州,就代表谋反。”
“为了你,押上了自己和两千精骑的性命。”
辣霄然凝视着她破碎的身子,叹气道:“傻孩子呀。”
夜轻尘哽咽着:“我反应过来,立即带领全部大军奔赴交州,当我赶到时,交州城已经息鼓鸣金,我也不知道为何,前夜斥候打探回来的消息是,驻守在交州城中的只有八百士卒和一名守城将军宋植,可两千精骑却被尽数吞没,她站在城墙举刀刎颈,我、我连她的身体都没有接住……”
辣霄然已经能够想象出,顾流芳被人从城墙抛下,他翻身下马狂奔而去,可还是晚了一步,亦或者擦过他的指尖,让他眼看着心爱的人摔成肉泥,这简直在一刀一刀地剜着他的心。
“如果能用我的命换她一命我也在所不惜,可我真的、真的不会救人之法,我杀孽无数,本以为在帮痴情女子脱离苦海,也许报应不爽。”
辣霄然接着道:“太晚了,你带着她的尸体东奔西逃已经月旬,她魂魄尽散,只有一缕执念留在索梦铃中,她一定想要告诉你什么。”
夜轻尘忽然捉住他双手:“我的凤胆有续命之灵效。”
他摇头道:“她肉身已残败、腐烂。即使凤胆能令她重生,没有三魂七魄,那也只是一具空壳,你明白吗?”
夜轻尘瘫倒在地,全身簌簌颤抖。
当他伸出双手时,她轰然坠地,一滴血沁入他眉间从此成为墨痕,尽敛了一身风华的他,又何尝不是一具行尸走肉。
“我能够体会到那种遥遥无期的,几千年、几万年的孤独。”
一声婴儿的啼哭刺破了两个男人悲凉无比的寂静。
辣霄然弹了起来:“娃娃儿,我有法子可令芳儿苏醒!”
“桃金娘、桃金娘……”顾久久问道:“你为什么要种那大片大片的桃金娘呢?”
辣霄然把忘忧水的瓷瓶推过去。
“逆天改命是要付出极大的风险,和要偿还极大的代价。”他如雪的长髯飘飞起来,六月和风夹裹着桃金娘的香味盈满了整间竹屋。
一滴滴冰凉的泪珠打在手背,顾久久突然不想再挖掘自己的身世了。
辣霄然道:“但这世间有一种很简单的法子可以摆脱失去的痛苦,有了忘忧水,你想要忘记什么,就能遗忘什么。”
他笑道:“这可是集老夫毕生之大成研制而来,它就是如此神奇。”
那双精光四射的眼眸令顾久久简直再相信不过。这杀人不见血的毒药真的是在为这世间被情所困的痴男怨女解除烦恼吗?
还是在唆使他们逃避?
逃避当真会快乐吗?
顾久久抬起头:“可以只忘却我们之后的谈话,而不会忘掉轻尘吗?”
辣霄然喝了口甜酒,大声道:“你是在质疑的我的能力吗?”
他摇了摇头,把忘忧水捧在手里,揭开封帽嗅了嗅,一股浓郁的桃金娘的芳香扑鼻而来,苦笑道:“轻尘为什么没有选择遗忘呢?”
辣霄然一愣,他说:“那臭小子这样对老夫说……”
夜轻尘突然笑了起来,他的笑容苦涩的像是生吞了一颗蛇胆,他把瓷瓶还给辣霄然,他背手而立,望着门外大片大片怒放的桃金娘。
“当一个人选择忘记自己的过去,无论过去经历过多么快乐的事,亦或者是多么痛苦的让人难以割舍的回忆,成为一个没有过去人,在我看来,还算是活着的人吗?”
顾久久抬眸:“后来呢?”
辣霄然道:“夜轻尘剜割出自己体内的凤胆,再植入到你的身子里,你虽患顽疾但四肢健全,体格也还不错,凤胆让你有了再生的希望。但这毕竟是神族的宝物,你肉体凡胎无法与之共融,若不另寻它法——十七年,你最多只能拥有十七年的寿命。”
顾久久苦笑一声:“原来轻尘喂我喝下胆汁,是在用自己的力量延缓我的生命。”
他捏紧忘忧水,疑惑道:“为我续命与顾流芳又有什么关联?”
辣霄然摩挲着长髯,叹了口气:“你活了下去,夜轻尘引开朝廷追兵,继续寻找续命灵药,我再把你托给寻常人家,你的身上携带着保留有顾流芳一缕魂魄和一世执念的索梦铃,索梦铃会逐渐侵蚀掉你的神智,让她的魂魄依附在你身上,你会经常昏倒变得愈来愈不清醒,你忘记许多过去的事情,从三岁开始忘起,直到、直到……”
虽不忍,可他还是说了出来:“她苏醒的那一天,就是他再次见到顾流芳的那一刻!”
屋子里又恢复了沉静。
他只是在大口大口的喘息着,像是一只脱离了海水的鱼。
他救我,就是为了让我变成顾流芳吗?
这种让人窒息的疼,就像是被一块岩石一下一下砸着自己的心房。
有些秘密,知道了反而还挺难受……
他微笑把那瓶忘忧水推了回去:“我选择——不忘。”他慢慢吐出两个字:“不放。”
竹屋外繁花争妍,暖阳微醺,五光十色的蝶儿蹁跹飞舞。
顾久久凝视着竹墙上悬挂的一幅美人图若有所思。
“为什么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她呢?”
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你不认识字吗?”
顾久久一愣,辣霄然执竹节点了点美人头顶上那几个海碗大的字。
后者红了脸:“我、我读书不多。”
后脑勺吃了一记爆栗,那根竹节挨个点道:“慕、容、晚、娘。”
这爆栗的痛倒是来得快去的也快,顾久久登时好奇:“慕容婉娘是谁?”
辣霄然踱回桌案给自己倒了杯酒,他一杯酒下肚又开始满地踱步起来。
“这秘密我是说,还是不吐为快呢?”
“说了有损老夫颜面,可烂在肚子里会伤害我的身体。”
“……”
顾久久一头黑线,他作势要走,辣霄然旋风般横埂而来。
他道:“慕容婉娘是我师妹,我们曾师承机关大师晁风真人门下修习机关术,她女扮男装性情开朗朗似是个小郎君,同门弟子都以为她是师弟,下山前,她换上了一袭鹅黄色的襦裙,那么朴素的衣裳,她却美的隽永流芳,一下子大家都痴迷于她,咳咳,老夫自然也不例外。”
他顿了顿,接着道:“我为她绘下这幅丹青。之后她嫁给了岭南节度使顾征城,生下二子一女,小女儿取名——顾流芳。”
一只手旋风般的偷走了什么。
辣霄然忽然道:“这世间最让我懊悔的事情就是盗走了不死药,但这世间最让我感到无憾的事情也是偷走了不死药,我不老不灭,暗暗窃喜,从前隋到大唐的更朝换代,我历经过很多段感情,我看着身边的兄弟、朋友、爱人一个一个的年华老去,枯荣成灰,可我却只能孤独的活在这个世上,饱尝这些痛苦的回忆。是师妹的纯真让我走出过往,又回到了曾经的少年,可是好景不长,她最终还是选了顾征城,她想过平凡人的日子……”
顾久久还未留意到自己身上丢失了什么。
他为辣霄然端来一盏酒,那人双手背在身后,摇了摇头。
接着道:“我抹去了索梦铃中所有的记忆,只留下了慕容婉娘的。芳儿是三个孩儿中长得最像她的孩子,晚娘已经不可挽回的离开了,我不会让芳儿再有任何闪失,或者有任何人阻碍、我的计划……”
顾久久猛地想起来:“西王母、不死药、索梦铃。”
他一步一步后退着,直到退不可退。
那苍老的声音道:“没错,我就是西王母座下的大鸟,玄乙!”
他晃动索梦铃,同时拇指推开忘忧水的封帽。
“娃娃儿,别怨我。”一步一步直逼而来:“忘记了,你就不会恨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