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时分,夕阳如火,昏黄的光线洒满了泊来镇的街市,城门上的街鼓声隆隆响起,武侯将镇上的七个坊门依次关闭。
入夜后,大街上更是荒无人烟,商铺也陆续架起门板,只有街东侧的几家逆旅仍然亮着灯光。
在王记旅肆的前厅里,几名巡逻的护卫闲坐在桌前吃着宵夜。在他们的对面坐着几个身着白袍的文人士子,执起酒杯,嘴里的诗句脱口而出,有人雅兴正浓,不禁舔了舔了毛笔,在墙上大笔一挥,写下了不少风流诗句。
在楼上的一排雅间里,只有一间房仍然闪烁着烛光。
房间内茶香袅袅,一名身着素雅青衫的中年男子正端坐在桌案旁,他伸出修长的手指将炙烤好的茶叶收进锦袋里。
在桌案上,还有一只烧炭的红泥小暖炉,炉子上架着小锅釜,釜里面冰冷的泉水还未烧热。
门外响起了敲门声,男子抬起头,轻轻的挥了下手,那扇门便吱呀一声敞开了。
桑萁和茯苓儿脸色暗沉的走了进来,他们抄手站在门口,谁也不敢做声。
那男子似乎并不打算理会他们,他将锦袋放入茶碾子里,手执白玉石轻轻的碾动起来。片刻之后,窗外的鸟鸣声由远及近。
他袍袖随手一展,那扇雕花窗棂便向外打开了,从窗外飞进来一只白鹘,稳稳落在了那男子的肩上。
茯苓儿猛然抬起头,她专注的听着白鹘的鸣叫。那男子则面带微笑的伸手抚摸着白鹘的羽毛。
桑萁悄声问茯苓儿:“怎么样?凌波儿可找到那小崽子的下落?”
茯苓儿点了点头,说了几个字:“城外六十里野鸠林。”
她蛾眉紧蹙,又继续开口说道:“如果我没有听错,那少年好像遇到了点麻烦。”
坐在桌案前的男子抬起头,一泓秋水般的眼眸中荡漾着晶莹的光泽,他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他看着桑萁和茯苓儿说道:
“去吧,这次务必要将他完好无损的带到我的面前。”
两个人双手交叉放在胸前,躬身答道:“谨遵圣主之命。”
泊来镇的城外有一片方圆两百里的茂密森林,而这片森林由远及近又依次分为野猪林、乱坟茔、黄草坡和野鸠林。
这片偌大的森林也是将鹊山妖界和大周疆域分隔开来的边界线。自上元元年起,便有众多妖从鹊山逃离出来,穿过野鸠林进入泊来镇,继而分布在大周的各个城镇里。这些妖妩媚多姿,精通幻术,霍乱人间。武皇曾在十七年前命岭南节度使顾征城大将军出兵讨伐过妖界,但此战双方势均力敌,战火燃起到边疆,有蛮獠趁乱夹击,对百姓烧杀掠夺,民不聊生。
两千里加急公文送入太极殿,武皇听闻后便下旨与妖界收兵罢战,率先讨伐蛮料势力,待獠族平定后,朝廷再未对妖界发起过进攻,至此与妖界战火平息了十七年。
野鸠林里遍布着参天的古树,遮住了天穹一轮浑圆的明月。
在靠近溪水边的一块草皮上,木柴熊熊燃烧发出噼啪的声音,在这堆火焰上架着一口大锅,锅里正翻滚着开水,在水面上漂浮着许多绿色的莼菜。
两个披头散发、衣衫褴褛的人正坐在大锅旁,其中一个面容黑瘦的汉子从身旁的篓子里抓了一把米洒进锅里,觉得不够,又再次抓了两把扔进去。
另一个人的喉咙里咽了咽口水。在他身后的黑暗里停放着十辆双辕辎车,而拉这些车的牛只剩下了一头,遍地都是已经干涸的血迹和白森森的牛骨。但那牛好似没有丝毫的惧意,仍在低头津津有味的嚼着满地的青草。
那人站起身,踱步到辎车那里,他拍了拍那头牛的脑袋,跳上车钻进了车厢里,须臾又从车上跳了下来,手里抓着一个锦缎大包裹。
那个黑瘦的汉子兴高采烈的招呼他道:
“张老二,我看这米汤已经沸腾了,咱们不急着放胡椒,肉熟了再放才有滋味,先把那白狗宰了再说!”
另一个人笑眯眯道:
“我把胡椒拿过来备着。”
他说罢便在火堆旁再次坐了下来,将那锦缎包裹轻放在旁边,又从腰间抽出一把锋利的西域尖刀。
对着那条被五花大绑的白狗呵呵笑道:“知道我们兄弟缺粮少肉便主动送上门来,教爷爷都有点不忍心宰了你了。”
那白狗的嘴上绑了几圈牛筋绳,因为拼命挣扎而勒出几道极深的血痕,它发不出声音,只能在喉咙里呜呜的叫着,双眼浸满了泪水。
张老二知道狗通人性,对主人极为忠心,若不是白狗追随那小子而来,也不会落入他们的手中,就连当他们将那小子装入麻袋时,这白狗仍然跑去拼死一搏,怎么撵都撵不走。还是黑老弟灵机一动,说狗吠声会惊动镇子里的官兵,不如将白狗宰了炖肉,还能给兄弟两个补补身体。
张老二只犹豫了半盏茶的功夫,那白狗的狂吠声惊起了林子里的不少尸鸠,他心烦意乱之下便将白狗制服绑了起来。
他低声说道:“这荒山野岭能勉强活下来就已经不错了,哪还在乎什么仁义道德,当初跟着顾将军从未挨过饿,现在才知道,人在饥饿面前,全他娘的都是狗屁!”
这句话让对面的黑瘦汉子一阵伤感,他们兄弟二人原本是岭南节度使之女顾留芳将军的手下,隶属于凌波军,当初跟着顾将军征战蛮撩人时可谓是雄风凛凛,气势轩昂。每当归乡时皆受到百姓们的热情拥戴,他们追随着顾将军自然风光无限,从未体验过挨饿的滋味。
谁能料到,十七年前,顾将军突然被朝廷扣了个谋反的罪名,将军自尽,顾老将军和他的大儿子被施了绞刑,剩下的两个儿子被流放塞外,府中女眷也全都被卖去当了奴隶。三万凌波军被朝廷斩杀殆尽,只剩下他们兄弟二人趁乱死里逃生,躲在这荒郊野岭,饥不果腹,只能沦为山匪,抢夺过路的胡商。三个月前,他们抢夺了一批百斤重的胡椒,奈何入不了城,只能杀牛吃肉,疯狂的撒着那贵胄官僚才能吃到的胡椒。
“唉,顾将军是否有谋反之心,其他人不知道,但我们三万凌波军有谁会不知道,将军对朝廷忠心耿耿,到头来却被奸臣所害,扣上了污名,惨遭使人唾骂。”
他一拳重重锤在地上,面色悲戚。
那张老二也叹了口气。就在这时,在那十辆辎车里,突然有一辆车疯狂的晃动起来,一个巨大的麻布口袋从车厢里滚落在地。从口袋里传来细小的呻吟声。
张二老一惊,登时朝后望去,对面的黑瘦汉子却笑道:
“放心好了,那小子跑不了的,这可是军中独有的缚牛结,越挣扎便会捆的越紧。”
张老二点了点头,眼中凶光一闪,将手里的尖刀伸向白狗的咽喉。
那白狗的眼泪不断流淌下来,淹没在漆黑的土壤里。
当顾久久挣扎着从车上掉下来时,恰好摔掉了塞满嘴里的破布,他哭喊尖叫着:
“求求你们不要杀它,不要杀铃铛……求你们…….”
张老二毫不留情的用力一扎,只听“当”的一声,手腕骨头断裂,尖刀坠地。一个镂空圆球滚到了他的脚下,继而“轰”的一声,乱石飞溅,紫烟缭绕。
两个人痛苦的捂着脸颊,在地上翻滚哀嚎着。
那口大锅也被乱石击破,开水翻涌而出,像是一只咆哮凶猛的怪兽,眼看就要吞噬掉那只白狗,一双葱白的手紧紧一抱,茯苓儿将白狗抱在了怀里。
她的裙角被热水淋湿了一片水渍,她将白狗轻轻放在地上,解开了那该死的绳结和嘴上的牛筋绳。
白狗立即奔向那只麻布口袋,将口袋咬破。顾久久从口袋中钻了出来,抱着这只他从小养大的,名叫铃铛的白狗,激动的抚摸着它的脑袋。
此时,那两个方才还在地上惨嚎的人已经跳了起来,他们拔出腰间的横刀,怒吼着朝茯苓儿砍去。茯苓儿向后轻轻一退,一道白影从那两个人眼前一晃而过。
两个人都未看清白影的样貌,脖子已上多了一个森然的血洞,血喷如泉涌,两人直挺挺地仆地而亡。
树林里阴风阵阵,顾久久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看到那绝美容貌的郎君正站在月光下俯视着自己。那抹额上的蓝宝石绽放出华丽的光芒,郎君勾起邪魅的笑容,伸出一只手把顾久久从地上拎了起来。
也不知道他哪里来的力气,竟然扯着顾久久的领子,将他的身子悬空离地。
“哼,你这小崽子,若不是我们及时赶来,你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顾久久双手胡乱挥舞,他一边大喊着,一边看到了那两个尸陈当场的汉子。
他冷汗淋漓,惊恐的冲桑萁吼道:
“你杀了他们,你怎么能杀了他们?那可是两条人命啊!”
桑萁用另一只手拍拍顾久久俊朗的脸颊,嘲讽的说道:
“呵呵,一个自身难保的人,居然还在乎他人的死活,那两人挟持了你,还要杀你的狗,你心里可怜他们,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傻子。”
顾久久的眼里噙了几滴眼泪,他竟然不由得哽咽了起来。
桑萁面色一惊,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但他转念一想,这毕竟还是个十七岁的孩子,涉世未深,不由得软了语气说道:
“山匪乱贼,就算我不出手,朝廷也会宰了他们。”
“那不一样!”顾久久撕心裂肺的喊着:“官府杀他们自然有官府的理由,他们绑的是我,又不是你,你就算行侠仗义,也没有必要非取他们的性命呀!”
桑萁眉头一皱,不愿与他多费口舌。
他将顾久久往地上一扔,一支通体玲珑的玉箫从袖管滑到了手里,那支箫的顶端带着锐利的刀尖,抵在顾久久的勃颈上。
“小崽子,你再多说一个字,我就割开你的喉咙。”
顾久久立马安静了下来,他能感觉得到那刀尖的寒意,方才这绝美狠毒的郎君就是用这箫杀死了那两人。
桑萁押着顾久久将他推到那辆带牛的辎车里,茯苓儿也抱着白狗钻进了车厢。桑萁纵身一跃,斜坐在车厢前,驾着牛车驶向泊来镇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