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离城门十丈远时戛然而停,杜兰江掀开竹帘问道:“为何不走了?”
内侍仰起脖子朝车队后方张望了一遍,躬身道:“像是有一辆粮车翻了,护卫和一辆拉牛车的车夫吵了起来。”
杜兰江脸色遽变,他探出颗脑袋,甫一瞧见是最后那辆车,登时就要从车厢中下来。却被内侍伸手一栏,那名内侍正是之前在府中伺候面具人的栗特人,名字叫康守成。
他对杜兰江笑道:“大人,这种小事让小人去处理就行了。”
杜兰江握了握拳头,须臾,慢慢松开,脸上露出微笑道:“好、好,务必要确保那车粮食安然无损。”
内侍躬身道:“大人请放心。”
杜兰江望着他身影若有所思,忽然,他发现对面有一双惊讶的眼睛牢牢盯住他。
他也盯住那少年看了片刻,两个人默默对视了一番,那少年的嘴巴越张越大,不一会儿,又有一双妖媚的眼睛对他放出魅惑的光芒,他想了想,突然朝那少年微笑道:“顾郎君,两日未见,你还记得在下吗?”
顾久久点了点头,他大声问道:“你、你真的是御史台的官员吗?”
方才杜兰江的马车明明超过了他们,貌似他的车队后面发生了什么事,杜兰江的马车忽停,在一旁让开通道,领头的张好良刚好抵达城门,指挥后方车队停留下来,正与城门卫交涉通关文牒和公验等物,等着守卫检查随行物品和人员。偏偏巧合的是,顾久久看到了掀起轿帘的杜兰江。
他想起桑萁曾经推断出杜兰江是御史台的人,如今看到这十几辆运粮辎车便好奇询问。
杜兰江微笑道:“没错,正如顾郎君所知,本官正是当朝天子为肃整岭南吏政特派而来的正八品下监察御史,的确隶属于御史台的察院。”
“呵呵。”
他语声虽不大,但字字铿锵有力,一举一动儒雅大方,引来了不少百姓驻足围观。
顾久久挠了挠头道:“啊,那御史大人为什么要运这么多车粮食出城呢?”
他此时方才留意到杜兰江的右眉毛上方有一颗很大的黑痣,但这痣却一点都未影响到他的容貌,反而别有风韵,让他笑起来尽显出成熟的魅力。这痣的的位置可真真是恰到好处,顾久久很疑惑自己为什么之前未曾发现。
车队后方一阵骚动,寒光一闪,护卫拔出横刀架在了那赶牛车的脖子上,一群百姓议论纷纷指指点点。
杜兰江却一点都不着急,他答道:“六月雨季,近日来雨水甚多,本官听闻城郊八十里处的野猪林有山洪发生,朝廷下旨封山禁猎,山上的猎户不能捕猎便无法果腹,本官与容州都督府的李都督商议,运送米粮给猎户们抚恤灾情。”
此言一出,周围的百姓皆赞不绝口。
“这位御史大人可真是位好官!”
“你看大人的马车那么简朴,奴仆也少,仍在为我们百姓考虑。”
“是啊,朝廷最近又增收了赋税,县老爷根本不管我们死活,有御史大人在,以后的日子可就有希望了!”
顾久久对车厢中的其他两人说道:“看来是我们错怪这位杜大人了,说不定上次在旅肆的抓贼事件真的只是一场误会。”
他拍了拍胸脯:我这个人向来不记仇,既然杜大人是个清廉的好官,大家也就别再多想了。”
他又对夜轻尘道:“况且,昨晚那枭卫也否认他的主人是叫杜兰江,毁坏的地图和偷马掌的定是别有他人。你说对吗?”
他这话是问夜轻尘,但后者仍然闭目养神,似是没有听到般。
顾久久凑上去扯了扯轻尘袍袖,仰起头道:“轻尘,你睡着了吗?”
可以看到夜轻尘额角青筋暴跳,他简直想不到,顾久久的性格与她简直是天壤之差云泥之别,他有时恨不得捏死这个嘈杂的家伙。
桑萁见势邪魅一笑,凑近夜轻尘耳边,他的唇几乎贴上他玲珑别致的耳垂。
耳边呵气如兰:“圣主,久久还在等你呢,呵呵。”
夜轻尘睁开眼睛,冷冷道:“我们没有证据,现在下任何结论都为时过早,所以静观其变,以静制动。”
顾久久点如捣蒜:“嗯,你说的话怎么听都有道理。”
夜轻尘深吸一口气,再次闭起了眼睛。
桑萁冷哼一声道:“我看这个杜大人可并不简单。”
顾久久挠头盯着他道:“为什么这样说呢?”
桑萁却不再出声,整个人倚靠在窗前,观察着外面的骚乱。
顾久久也凑过去,刚好看到茯苓儿正带领着一队卫兵检查使团所携带的物资,有卫兵执戟戳入草料中,接下来还要继续审查马匹和随行仆役等人,顾久久等待的心烦意乱,车厢内呼吸可闻,他本就紧张不安,又特别想去看热闹。
一颗好奇之心蠢蠢欲动,终于,顾久久扯了扯轻尘的袍袖,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大使大人,你和押使大人说说话,我出去看一眼,瞅瞅发生了什么事。”
夜轻尘白眼过来,默不作声。
顾久久道:“你不说话就算是应允了,那、那我去了。”
他话音未落,人已经溜钻了出去。
夜轻尘呼出长长一口气,他气极反笑,摇了摇头道:“这孩子正当年轻气盛,玩心太重,性子急躁,还尚不能自持,今后只能耐心管教。”
桑萁点了点头,他想要跟随顾久久下去,一个声音道:“你别走。”
桑萁一愣,转过头来,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夜轻尘对他微笑道:“有茯主事在外面,你留下来陪我。”
桑萁坐回他身旁,邪魅笑道:“圣主想要让我陪你做些什么呢?”
夜轻尘凝视着他的脸庞,就这样静静看了片刻,柔声问道:“你没有话想要对我说吗?”
顾久久跳下马车后便直奔后面的骚乱而去。他能感觉到夜轻尘似乎有话要对桑萁说,虽然不知道这种微妙的觉悟从何而来,但他正好可以借此机会下车好好透口气,他此时已经心向使团,绝无逃跑之意。
不少百姓把事发现场围拢起来,人群中传出一阵纷纭的议论声和打骂叫嚷之声。
顾久久急忙推开人潮挤了进去。
只见那位御史大人的管家正指挥着几个侍卫把侧翻的辎车扶起来,又忙着呼喊几人去搬运箩筐。一名车夫垂手跪在空地上,几个侍卫对他拳打脚踢,打人者恨恨道:“叫你不长眼睛,撞坏了我们粮车不说,说你几句还敢叫板,真是个不知死活的家伙!”
那车夫被踢得鼻青脸肿,嘴角流血,一条手臂以奇怪的姿势摇晃着,似乎是折断了,另一只手则紧紧攥了起来。
他既不吭声,也不倒地,也不敢还手,低垂着脑袋忍受着,那拳脚打在他身上就像是在给他捶背。
顾久久看的心里不忍,他能感受到身为百姓被官兵欺辱的憋屈和无奈。
这事若是放到从前,他定然不敢上去管,但此时,他的身份已经截然不同,心底的那股子侠肝义胆之气油然而出,他也顾不了许多,竟然上前拉开一名侍卫,打圆场道:“官爷们息怒,这车夫因为何事开罪于你们?”
那侍卫斜着眼睛看他:“你是什么人?”
顾久久指了指使团的马车,拍拍胸脯道:“归海国的留学生顾久久,路过好奇,所以问问。有什么事都好商量,不然你们打死他也解决不了问题,不是吗?”
几个侍卫停下手,上下打量着他,见他衣着不凡,又是使团身份,心道不好得罪,其中一人指着那车夫身后的青牛道:“就是那头牛,我们的运粮队伍走正得好好的,突然那牛就像是疯了般撞了过来,辎车侧翻,车里的米粮全都滚落在地。”
另一名侍卫道:“我本不想多与这田舍奴计较,说了他几句,他竟然要跳起来打我!”
有一名侍卫叉腰道:“这厮胆大包天,不收拾他一顿府衙的面子何在?”
顾久久走到那头青牛旁,仔细端详了一番,没看出这牛有什么异常。他又走到车夫身前半蹲下来,疑惑问道:“你能跟我说说,方才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车夫抬起头来,看到顾久久笑容温暖,知道他是真心想要帮助自己,叹气道:“我也不晓得怎么了,牛突然就不听我的使唤,我从车上摔下来,箩筐砸断了手肘,还发现了这个……”
他说着从怀中取出一物扔到地上,他惊叫也是因为这个,奈何还未说明情况,那侍卫便怒骂与他,他本是裴将军手下,哪里受过这等气,怒急之下才想要动手。
“这是什么?”顾久久指着那截硕大的尾巴,看热闹的百姓全都围了上来。
大家七嘴八舌道:“看样子是老鼠尾巴。”
“不对,老鼠尾巴哪有这般大?”
那几名侍卫也凑了上来,皆露出疑惑的神情。
顾久久想了想道:“牛不会无故受惊,必是看到什么,而此物从箩筐中掉了出来,那就说明,蹊跷之处在于箩筐,只能找到那只箩筐,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他话音一落,人已经奔到辎车,箩筐已全部搬了上去,他转了几圈,忽然眼睛一亮,大叫道:“这里有血!”
大家都好奇的望过去,果然靠近车边的一只箩筐上血迹斑斑,还沾满了泥土。
康守成一惊,踱步过去,忙解释道:“想是有老鼠偷吃米粮,方才马车翻倒,折断了鼠尾,这才流了不少血出来。”
顾久久想要打开箩筐检查,却被康守成伸手阻拦。
那几名侍卫也都开始心生怀疑,不知所措。就在此时,一人翩翩走来,杜兰江俯身看了那车夫几眼,伸出手道:“让你受委屈了,起来吧。”
车夫大惊,反而不敢起来了。
所有人纷纷侧目,只见杜兰江温柔笑道:“本官方才坐在车里,并不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事,既然是误会,官府也不再追究你的责任。切莫再耽搁运粮的时辰,猎户们可还饿着肚子呢。”
车夫仍然默不作声,有一人从牛车里奔了出来,“扑通”跪倒在杜兰江面前,手肘碰了碰那车夫,他讪笑道:“误会、是误会,草民不敢再造次,多谢大人宽容。”
那车夫这时也叩头道:“谢大人。”
崔大毛搀扶起车夫,连连道谢。这边顾久久也不好再多做什么,他瞧见康守成抹了抹额上的细汗,对他伸出一只手,示意他离开。
顾久久仍然很好奇箩筐里到底有什么,让这管家如此的紧张。
茯苓儿不知何时出现了他的身旁,她道:“使团就要出发了,还不赶紧走?”
顾久久点了点头,他趁人不注意悄悄溜到牛车前,那截沾血的尾巴还静静躺在地上。当他站起身时,尾巴不见了。
杜兰江注视着他和茯苓儿的背影,若有所思。
“大人。”康守成躬身道:“车夫说辎车的铁箍变形了,套不住辕马,恐路上再生事故,不如、不如我们换辆……”
杜兰江抬手道:“不必,把那只——抬到我车厢里,其他的送回别苑即可。”
康守成躬身道:“是,大人。”
他一挥手,两个侍卫去搬那只带血的箩筐,也不知道这米粮为何如此沉重,两个人竟然搬不动,又上去了两人,四个人大喝一声,才将将抬了下来。
浩浩荡荡的队伍出城后沿着官道直走,而杜兰江与十几辆粮车则转弯朝着城郊方向而去。
顾久久甫一坐进车厢就感觉到气氛很不对劲——夜轻尘脸庞微红,胸膛起伏;而桑萁则沉着脸望向窗外,气势凛人。
顾久久张了张嘴道:“啊,今日天气晴朗,风和日丽,外面鸟语花香……你们别都不说话嘛,弄、弄得我紧张。”
两个人都不言语,仍然各想着自己的心事。
顾久久突然想起了什么,他道:“啊,我有事……”
“你闭嘴!”两个人同时喝道。
顾久久浑身一颤,他从未见桑萁如此生气过,那绝美的脸庞上仿佛还带着一点点的不甘心。顾久久缩成一团,低着头,不敢再说话。
半晌之后,夜轻尘凝视着顾久久,冷冷问道:“你方才说你有事?”
顾久久打起精神,拼命点头,他说:“轻尘,你见多识广,我捡了条很奇特的尾巴,觉得十分可疑,就想着拿给你看一眼。”
夜轻尘点了点头,冷冷道:“拿出来吧。”
顾久久在怀里摸索了片刻,手中攥着一条肥硕的灰色尾巴递了过去。
夜轻尘并没有接,他转头看向桑萁,后者咬了咬嘴唇,突然望着他一笑,颊边笑靥如花,姿容绝美:“既然圣主让我看,桑萁哪敢不从?”
他说着便接过那条尾巴,一股腥臭的味道扑鼻而来,还有污血从根部淌出来滴落在地。桑萁厌恶地掩住鼻子,他观察了一番,惊讶道:“这竟然是狙如的尾巴!”
他扯住顾久久,问道:“你从哪里捡来的?”
顾久久将事情缘由与二人描述了一遍,而后挠了挠头问道:“押使大人,你快跟我说说,狙如是什么呀?”
桑萁又看向夜轻尘,两个人目光相对各有深意,偏偏把顾久久夹在之间,甚是尴尬。
夜轻尘轻咳一声道:“妖界,倚帝之山,有一种奇兽,其状如嬪鼠,白耳白喙,名曰狙如。狙如在妖界地位极低,相当于大唐的劳役,多被征用于修筑宫殿、开凿水渠或是开采矿石之类的工事。”
顾久久听得目瞪口呆,夜轻尘疑惑道:“狙如为何会出现在泊来镇?”
他神思不安的凝视着桑萁,桑萁则微笑道:“我哪里会知道。”
他话音未落,车夫“吁”的一声,勒停了马车。
车中所有人俱是一惊,桑萁掀起车帘问道:“怎么了?怎么不走了?”
车夫摇了摇头,他见前方的骑兵停了下来,便也停下车,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不一会儿,张好良翻身下马,躬身禀报道:“押使大人,前方道路上有几棵古树被人拦腰砍断,挡住了去路,县衙的人马在那里,正忙着搬树清道呢!”
桑萁疑惑道:“哦?树倒了?还真是好巧不巧,阻碍连连。”
顾久久的好奇心“蹭”的涌了上来,他道:“我下去看看。”
一只手拉住他,顾久久垂头丧气道:“好吧,我不去了。”
但夜轻尘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传了过来:“我与你同去。”
顾久久大喜,忙拉着轻尘跳下了马车,桑萁望着两人背影,嘴角勾起邪魅的笑容,须臾,慢慢坐回了马车。
两人来到事发之地,只见四颗五人环抱的巨大古树被生生砍断,斜倒在官道上,左右各断了两棵,刚好将去路堵了个结结实实。而地面上又遍布了许多尖刺,夜轻尘俯身拾起一只,只见竟然是军中用来阻拦敌方车马的铁蒺藜!
他顿时心生疑惑,莫不是有人在故意阻拦使团车队?难道与破坏地图和偷马掌的是同一伙人?他叹了一口气,环视一圈,目前县里仅派来了五名兵士,这些人连一棵树都还未移走,更别说清理掉四棵树和满地的铁蒺藜……
“轻尘,已经过了未时,我们离驿馆还有多远呀?”顾久久问道。
夜轻尘抬头看了看天色,对他道:“随我回车里吧。”
顾久久听话的跟在他身后,夜轻尘走到马车旁,唤来白沙和阿央,对两个人吩咐道:“白沙,你去转告茯主事,就说我们改走小道绕行,阿央,你去负责知会张好良和其他护卫。”
两人躬身前去办事,不一会儿,使团的车队在张好良的带领下开始调转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