湿润的风儿从夜里最黑暗的角落吹出,拂过了那一望无际的白桦林。慌乱而又拖沓无比的脚步声,隐约从远处明亮的地方传来,向着密林深处离去。
夜色掩护下的,是林康的身躯。
那把短刀,被他紧揣怀中。咸腥的胭脂,浸渍透了每一寸衣衫。他喘着气,惊魂未定,面色惨白,连飞溅在脸上的暗红色血滴都未曾清洁干净,只顾迈开双腿,抹黑向北。
他别无去路。巡河司地理位置特殊,东临大海,西临安民巷,南临平止城。大海是死路一条,而西和南都是永恒王国势力强盛的地区,去那里更等同于送死。
费了一番周折,尽管已经摔得浑身作痛,双脚起泡,他还是爬上了那座满是油菜花的南侧山丘。
是的,只要翻过山去,就没人再追赶你了。站在山丘顶端,他回望了最后一眼。
夜空之下,白木成林,黑水轻柔;远楼之上,火光涌起,覆水难收。
不论怎么说,这就是他们的结局。不论有没有林康的参与,都将早晚如此。
“孙爷爷,放心吧。等一切都结束,我会谨遵您的遗愿,在广大的永恒大陆上,找一个真正的巡河司继承人。”
念罢,便转过身,直面那风起云涌的莫林地区。风儿吹在背后,大有一种要把人推下山去的感觉。
远远的,在草地之中,一缕篝火的烟气,引起了林康的注意。他下了山,向着烟气的方向走去。
此时此刻,让他不断前行的,只剩下那缕虚乎缥缈的执念了。他已经体力透支,低着头,强行撑着那倦怠的身体,只顾向前迈步,从草缝间穿过。
光亮处越来越近,他看到了一个人,静卧在火堆旁。
黑发浓密,突下颚,短胡须……总之,十分面熟。
可是林康再也撑不住了,听得一声闷响后,便沉沉睡去。
另外一边,却有一个人在睡梦中惊醒。
“禀告陛下,颜潞河监察局发来一则紧急密函。”
“滚!不看。”泰克大手一挥,准备继续睡觉。
“陛下,颜潞河那片地区向来不大平静,恐怕……”
“嗯?”泰克猛然坐起,怒目而视,抄起身旁的长剑便向禀告之人刺去。
此人在血泊中烟消云散。只剩下一封密函,掉在地上。
泰克小心将其拾起,展开后读了一遍,便把它随手一扔,唤来身旁侍卫,摆摆手说了什么。
昏暗的宫殿,死一般的寂静。
……
林康起身,伸一伸酸痛的腿脚。阳光透过云层,照在了他的脸上。熄灭的火堆冒着白烟,红热的碳火在那里安静地躺着,送来一股木材的焦糊味儿。
“醒了?”草丛中钻出来个人,拿着个铝制餐盒,突下颚,短胡须,衰老的脸上写满了复杂。
林康沉默着拍拍身子,缓缓起身,却又一次摔倒,瘫坐在地上。
刺骨的疼痛,开始袭来。
“钟玄九。”
“不必。”林康铁青着脸,不予理会。
“玄九啊,过去的就过去吧,我也是迫不得已。来,先把茶喝了,等你有了力气,再赶路也不迟。”他坐在林康旁边,依然陪着笑。
“字由,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从你泄露我的位置的那天开始,我就已经对你无话可说。”林康说罢,再次尝试起身道:“你这回可是真的自由了,不必再在那张狭小的身份卡里面待着了不是吗?既然如此,在这个永恒大陆之上,我们永不相见。”
“钟玄九,你等等!那天我是受到泰王控制才泄露了你的行踪……你也应该知道的,怎么还是不肯原谅我呢?还有……”
“停下吧。”林康摆摆手,从怀中掏出了那把血腥无比的短刀:“现在讲什么也没用了。”
字由彻底愣住,他看着浑身染血、目光如冰的林康,冒着冷汗思索了好久,才支支吾吾说了这样一句话:“这不可能。新天社的复员名单上面还有他的名字呢!这一定不可能!”
林康听罢,一团火气便从心中涌起,双手立刻扶住刀鞘,撕扯着沙哑的喉咙:“你怎么会知道?!”
后退了好几步,他已经快要跌进身后的高草丛了。
此时此刻,字由彻底慌了,双腿也在止不住地颤抖。他不怕比他小很多岁的林康,而是害怕那把杀伤力堪称变态的实体利刃。
“你……你先把刀放下。听……听我给你解释。我……我也在——在新天社复员名单上。”
风突然间吹过,一团黑云,开始从天边飘来。
“你怎么会在名单上面?”林康又靠近了一步。这种逼问的语气,吓得字由赶快转过身,面对着草丛,重心前倾,汗流浃背。
“这么和你说吧!在身份卡里面的时候,我把自己身上的永恒点数都给了新天社……不信你自己看!”慌忙从怀中掏出证件,甩到地上,拔腿就跑,只留下几只蚱蜢,从簌簌摇晃的草丛里仓皇跳出。
林康捡起证件,仔细检查了一番,终于瘫坐在地上,长舒一口气。
过了许久,是阴沉沉的天。
“回来了?坐吧。”
字由听罢,便小心翼翼从林康身旁绕开,于对面席地而坐,将碗放在地上,撅根还算结实的草杆,颤颤巍巍地把碗推到林康的面前。
“谢谢。”林康低声,拾起洒了半碗的野菜汤,一饮而尽,抹嘴轻叹道:“这是我的错。我冤枉你了。”
他从怀里掏出了短刀,放在一旁。
雨水在突然间落下,两个人淋着雨,沉默着。只有水滴的飞溅声,惊雷的怒吼声,草叶的摇动声,混在了极其湿润的泥土里面,弥久不散。
等雨过天晴,遍地都是潮湿的,根本没有一处地方可以供人歇息。
林康起身,拾起短刀。尽管依旧疲劳,那也比先前好了许多。他行礼道:“事不宜迟,我还需要赶路。方才之事,我再次道歉。”
说罢,便转过身,淌过草丛,步履蹒跚。
只留下一个人,在这片土地之上发呆。
“你不打算问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吗?”
远处的身影停了下来,却并没有回头。过了良久,他便又一次恢复那种摇晃的步伐,消失在了视线尽头。
只留下一个人,在荒凉之中暗自神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