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特的嘴一撇:“我同意?我同意个老屁!
“我刺儿皇甫东照,是恨他窝囊废!--正经苦读的人不能去学习,不学习的倒搭‘蹭车’走了。
“我一想这件事就闹心!”
夏侯特看了一眼皇甫东照,语气转缓:“咱们今天是就事论事、事后论事,因此有话直说无妨。说实话,我不是当面讨好谁、卖人情。我认为应该皇甫东照去学习。
“在鲁村,咱们都在战天斗地、学大寨、接受再教育;咱们都是响应党的号召上山下乡,一个汗珠子掉地上摔八半,朝土坷垃要粮食;咱们都在为党的事业、为‘四个现代化’贡献青春和汗水。因此,咱们都够个红字。
“皇甫东照在红的基础上认真学习,是又红又专的人材。让他去学习,谁能说出二话来?”
上官蕊菲拦夏侯特的话:“打住,别说了。你说了半天,都‘描图出窟窿--废画(话)’。要是让皇甫东照去学习,咱们还说这些干什么?”皇甫东照见夏侯特皱眉,对上官蕊菲说:“别打叉,让他说完。”
夏后特将脸转向皇甫东照说:“人家讲,‘奸臣疑心大,聋子好打叉’。上官蕊菲专好打叉、扯咸淡(闲蛋)。”
夏后特喘了口粗气后说:“别看公孙南这小子脸上带着笑、见人敬三分。你真要接近他,他有那么一股劲,让你接近不了、靠不上前。这股劲怎么说呢?它就象同性相斥的吸铁石之间始终保持的那段距离。”
皇甫东照笑:“呵呵,磁力学说。”
夏侯特说:“去年五一节会餐时我喝多了。是公孙南把我弄回去的。还找皇甫给我要的茶叶沏了茶水。”他指指茶几桌上带“要斗私批修”五个红字的白搪瓷缸说:“对,就是用的这个茶缸。”上官蕊菲笑:“记性还挺好的呢!”
夏后特说:“那时侯,我肚子里的那点小酒正闹腾呢,喝了茶水后消停了好多。
“我见他这么服伺咱,甭提心里边多么感激了。”
皇甫东照说:“这是公孙南不被人知晓的另一面。看起来,他这个人还是蛮不错的。”
夏侯特说:“我这心里边正感激他呢。你们猜怎么着?
“不知道他是也喝多了,还是他拿我当醉鬼了。他说着、说着,话变了味。”
上官蕊菲笑着问:“什么味?是‘老子’味?还是‘龟孙’味?”
夏后特瞪了上官蕊菲一眼说:“我才批评完你‘好打叉、扯咸淡(闲蛋)。你怎么又开始打叉呢?”
夏侯特脸转向皇甫东照说:“公孙南批评我说,象你们北方人的这种喝酒法,没有不醉的。这不叫品酒,这叫酗酒。他说,你们北方的〈二锅头〉、〈高梁酒〉,只能算是高度数的酒精。北方的〈二锅头〉,跟南方的‘闻香下马,知味停车’的〈洋河大曲〉简直不能比,差距太大了。‘天上玉液琼浆,不如九江封缸’。”
说到此处,夏侯特向下嚥了口唾液。想是他讲酒经把酒瘾讲上来了。嚥唾液压下酒瘾后,他又说:“我听公孙南摆龙门阵,把南方酒吹得天花乱坠,将北方酒贬得一文不值,心里就不是滋味了,肚子里的那点‘白干’小酒也跟着闹腾起来。--直往上涌。一出门,我就喷了‘哧花’。”
上官蕊菲听到这,“噗哧”一声笑了。他学着夏侯特的声音,掺着欧阳云若的规范性动作,响亮的“呸!”了一声,向地上用力吐了 一口。然后笑着说:“不将你两句,还掏不出你这些牛黄、马宝呢。闹了半天,不就是公孙南让你酒后不顺溜、呛了你的肺管子了吗?为这么大点儿的小事,你就耿耿于怀?你也忒小心眼了!”
夏侯特高声伸冤:“非也!非也!谁小心眼了?谁耿耿于怀了?你们没看见我拿〈北大荒〉酒为公孙南饯行么?我这叫作‘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皇甫东照叉话题:“那个地方没有自己的特产呀?各地有各地的宝贝、骄傲。南方也没有‘关东山三件宝,人参貂皮靰鞡草。’他们南方酒,哪有咱们北方的〈二锅头〉、〈高梁酒〉有劲!歌不是唱了吗?’谁不说俺家乡好’?想开点,不用为这点小事生气。
“再则说,在一个青年点里一起混了这么多年,人不亲水还亲呢。”
上官蕊菲说:“说起来,公孙南确实有夏侯特说的那么股劲。乍一接触,他跟你热情得不得了。你真要和他相处,他就晴转多云,有夏侯特说的那种磁场同性相斥的排它性。唔--就是咱们课本上说的‘叶公好龙’那个意思。
“细想想,也没有什么可奇怪的。人家要搞好群众关系,维人处世热情点。--没有毛病。他不想和你东北人深交,怕你粘到他的身上,小心提防点。--也不算错。
“再说啦,山南海北相隔那么远,生活习惯、凤俗习惯又都不一样,有点差距是正常的。生产建设兵团的上海知青,在毛衣里面穿容易换洗的半截假领,咱们看到后感觉新鲜希奇。人家南方人来东北以前,还听说:东北冬天小便时手里拿个棍儿,得一边小便一边敲打。说如果不敲打,尿尿的‘家巴什’能和尿冻在一起。--冻成棍儿!你们说说,东北真的就这么冷么?”
仨人同时笑了。
火车刹车时的震动摇晃,将打瞌睡的辛凤花颠簸醒。她抬起头来,见公孙南正在捧着《物理》书看。辛凤花问:“你累不累呀?坐车还看书。小心别看伤了眼睛。”
公孙南苦笑了一下说:“老话说,‘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咱们所乘的学习这班车,本来就是晚点的。大龄青年学习,基础又差,精力也不象学习黄金期那么旺盛,接受、领会能力又不行,不抓紧时间自己补补课,到学校后肯定跟不上。”
辛凤花说:“我的心里面一点底也没有。一捧起书本,脑瓜仁儿就疼。怎么办呢?”
公孙南说:“不用说你心里没有底,我的心里也没有底。没有办法的办法--勤能补拙,笨鸟先飞吧。”
货车出站后,沿途都是绿灯,在调度许诺的‘绿街’中,列车风驰电挚的行驶速度,将以前晚的点抢了回来。
司马宏图正在为火车提速而高兴时,前方车站的信号灯又发出了红宝石射线。跑累了的火车歇在这站喘粗气。见货运员下车,司马宏图也跟随下了车。他看见货运员拧掉了盖六零车门上的铅封、打开车门,与车站货物员验得‘票票相符、票货相符’后,装卸工开始卸货。
完活后,一名装卸工边用披肩布擦汗,边问货运员:“你看见进沟里的福利车没有?它在那条道线停着呢。你们咋不去买点缺货呢?”人们顺着装卸工的手指望去,见福利车的窗口亮着灯光。车站货物员笑着怂恿货运员说:“遇上福利车不容易,你们应该去买点俏货。”
“对,听人劝,吃饱饭……”被说活了心的货运员点头,转脸对心情焦急来回走动的司马宏图说:“怎么急也没用,不到点不发车。
“越等越着急!你还不如跟着我到福利车看看、买点俏货。要不坐货车,你还没有这福呢。--回来的时侯就到发车的点了。”
当货运员告诉运转车长时,车长说:“你去可以,千万别踩着点回来。提前点时间,小心别漏乘。”
“你放心吧。”给运转车长扔下句话后,货运员领着司马宏图跨越了几个道线的铁轨,蹬上了福利车。
从福利车回来时,手拿毛线的货运员笑着说:“我家的千金看见我买的毛线,肯定得表扬她老爸了。”然后,他指着司马宏图手中的烟问:“这一道上,也没看见你抽烟。你买烟干什么?”
司马宏图说:“我不会抽烟。这是给我舅舅买的。在我们下乡的那地方,拿烟票都买不到这〈迎春〉烟。”
货运员点头:“我闺女织毛背心的毛线,还是以前用工业卷买的呢。这回好了,有了这新买的毛线,毛背心接袖变成毛衣了。”
回到守车后,货运员劝运转车长去福利车购物。运转车长看看怀表说:“来不及了,快到给发车信号的时间啦。
“还行,这站没误点。--正点到达终点站”。
货运员转头笑着对司马宏图说:“有钱的话,坐客车走多好!这货车,是老牛拉破车,慢慢的挪。--站站都得拜年!”
正说着,运转车长在车下晃动绿色信号灯了。货运员说:“谢天谢地!开车了,这趟车没误点。”
上官蕊菲意气扬扬、侃侃而谈时,他的一张踩狼踩虎又踩豹的象牌,被夏侯特新翻出来的鼠牌钻了象鼻子。--上官蕊菲输掉了一局。
夏侯特以胜利者的身份,边摆动物棋边念诵凌辱败将的打油诗:“棋输子在,全仗摆的快。别红脸,再来一盘。”
听了这傲然的叫嚣,上官蕊菲用鼻子哼了一声。皇甫东照则为上官蕊菲发了一声惋惜的长叹。不料,这象文革派性划线般的声音恰巧被耳聪的夏侯特听见。他对皇甫东照的倾偏态度进行旁敲侧击:“让个小丫头片子给弄没电了,多窝囊啊!还在这搞‘三家村’呢。” 沙。此处影射上官蕊菲与皇甫东照搞帮派。
皇甫东照听后脸色微变、欲言又止。上官蕊菲则疏泄分流:“你还别吹牛皮!这件事就是换成你,你也得照样没电。”
夏侯特听后不再斗嘴,深有感慨的点头叹气:“唉--!说得是呀。辛凤花这个丫,还真有两下子呢!”
上官蕊菲也发感慨:“从这件事上看,咱们哥们还嫩呐!咱们都是高尔基《大学》里的学生,没有毕业呢。”
他向皇甫东照投去同情、理解的一瞥:“我在小学时就感觉男同学不如女同学,比人家慢半拍。无论是身体发育上,还是智力思维上,同年龄段的男生都不如女生。没想到下乡后,还是人家女同胞占优势。”
夏侯特说:“不要长人家志气,灭自己威风。下田干农活,女同胞就不如咱们。”
皇甫东照插话说:“有傻力气,不是咱男同胞的骄傲资本。不要忘了,‘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这是有定论的。”
上官蕊菲说:“你的胆子真大!这些可都是文化大革命批判过的东西,你竟敢拿它们当理论依据。”
夏侯特说:“文化大革命批判的,不一定就都一臭万年。再过十年、二十年,孔孟之道很有可能重新登场。因为社会是呈罗旋状发展的。儒家的许多东西代表中华文化的精华,不能数典忘祖。”
上官蕊菲说:“你别弄那些‘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小心飞来顶右派帽子给你戴上。咱们还是谈点现实的问题。
“当听说让辛凤花、公孙南去学习时,我真就象老乡们说的那样:‘掉到了冰窖里--心里跋凉、跋凉的!’心里边是‘老寡妇死了独生子--没指望了’。”
皇甫东照说:“我灌了肠、吃了〈苦参片〉,躺在床上思前虑后、想来想去,总算想明白了。--全国这么多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谁不想回家?哪个不想返城?但是,要想象当年下乡时那样风风光光、漂漂亮亮的返城,只有工农兵大学生这一条道。因此,知识青年都往这条路上挤,出现了‘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现象。 当然,不能说动这门心思的都是庸碌之辈,他们中有不少人是姣姣者,是人中龙凤。然而,搞投机钻营的也不乏其人。
“俗话说,‘物以希为贵’。价值规律决定:供不应求的东西,价格就要看涨。为了得到这百分之几--甚至千分之几的工农兵学员名额,人们能不挖空心思、採取各种手段吗?又怎能不违犯规则玩歪门邪道呢?
“怪只怪,我们过去太嫩,没有在复杂环境中竟争、生存的本领;我们过去太傻,不知道提防人家高明的鬼八卦。过去押宝的人一直到宝盒盖揭开、输了钱时,还不知道庄家怎样使手段玩了老幺。咱们不就是些不知道怎么输的雏么?”
上官蕊菲点头说:“确实如此。”
继承了太老爷遗传基因的皇甫东照拖着长音发了学究腔:“诸葛大意失荆州。教训呐!”
夏侯特问:“听说女同胞闹了个不亦乐乎?”
皇甫东照笑:“麦收会餐那天,欧阳云若当着我的面对公孙南、辛凤花好一番耍。女同胞们吃完饭后在外面唱:“‘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伸……’、‘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
“呵呵!”夏侯特听后忍不住笑了。上官蕊菲惊叫:“这帮虎妞,把当年造反、大批判的火药味儿弄出来了!”
256次车上,公孙南已进入梦乡,梦中的辛凤花在抿着嘴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