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的时候,我见到的第一个人是萧邵。
他无声而肃穆地坐在我的病床边,沉寂了半分钟才同我说了第一句话,他说:“你不用看着我,他还在手术,我也不知道他最后是死是活。”
我也看着他静了几秒,平静地说:“没关系,他活着,我陪着他活。他死了,我也陪他死。”
萧邵眯了眯眼睛,沉默了一阵,他突然一下子动怒地站了起来。我躺在床上,看着他居高临下地对我说:“你现在终于知道愧疚了?还要陪他死?可是照我看,不管他是活着还是死了,彻底远离你,才是他最好的结局!”
眼泪流了出来,我摇摇头道:“对不起,我不知道……以前的事,他从来没告诉过我,他为什么不跟我……。”
他愤怒地打断我:“他要怎么告诉你?难道要他告诉你,都是你那个作死的妈,害了自己的老公不算,还害了他全家?就算要寻仇,也应该是你欠他的!他已经是既往不咎地对你付出了,可是又换回了什么?你想陪他死,也要先掂量一下自己有没有那个资格?”
我沉默着,无话可说,静默了很久,萧邵又道:“就在刚才去酒店的时候,他一路跟我说的就像是在交代后事,全都是你的破事!我既然已经答应了他,不管怎么样,你都要给我苟延残喘地活着。”
说罢,他转身走开,我闭上眼睛,临出门前,我又听见脚步声顿住,萧邵说:“还有你不要忘了,假如他真的死了,你能赎罪的唯一方式,就是把他的孩子抚养长大……所以,不要想着死。”
随后的一个多星期,我躺在病床上哪里都不能去,医生说因为之前受了太多刺激,造成胎位不稳,需要卧床休息起码一个月,否则风险会很大。我原本已经几乎忘记这个生命的存在,如今也不知道,他的存在到底还有没有意义。那天萧邵离开之后便再也没有来过,祁肖倒是来过几次,他找了一个护工来照顾我,还告诉我说,顾林昔自手术以后一直呆在重症监护里,到现在都还没有醒过来。我问他说:“那他还有生命危险吗?”
他安慰我道:“暂时没有,只要不出现器官衰竭的恶化情况,醒过来应该只是时间问题。”我点点头,他便离开了。
后来再过了几天,到了立夏时节,医生终于同意我下床,护工就用轮椅把我推到楼下的院子里去晒晒太阳。外面世界的草木都已经郁郁葱葱地长起来了,护工对我说:“方小姐,你看今天天气多好,你高兴一点吧,我听人说孕妇在怀孕期间很开心的话,以后孩子也会很漂亮很活泼的。”
我勉为其难地弯了弯嘴角,她就又开心地道:“你都四个多月了,医生有没有偷偷告诉你是男孩还是女孩啊?人家说男孩像妈妈女孩像爸爸,要是男孩就好了,你这么漂亮。”
我抬起头对她笑了下:“这样啊,可是我先生比我还要好看。”
她笑着说:“真的吗?我都没有见过你先生呢,你有没有他的照片啊?”
我静了几秒,说:“没有……小林,你推我到门诊部那边去吧。”
当我们停在重症监护病房前的时候,小林很是吃惊,而我隔着巨大的玻璃窗看着里面很久,直到后来身边有人走过来。我转过头,萧邵目视着前方,他说:“你要是想进去看他的话就抓紧时间,每天只有半个小时。”
我有些讶然地说:“你让我进去吗?”
他垂下眼睛,静了几秒:“医生说他已经基本过了危险期了,可是居然一直没有醒,似乎是求生的意志不很强烈,我不知道最后的时候你跟他说了什么……但现在我让你进去,你别让我失望,更别让我后悔。”
说完他就转身离开了。护士过来做了登记后,小林把我推进病房里,然后便到外面去等我。房门关闭的一瞬间,偌大的病房里忽然变得很安静,只有心电图和呼吸器的声音此起彼伏地回响着。眼前的一切有一点不真实,我静静地坐了几秒,然后慢慢去揭开一点他的袖口,还看到一块包裹的纱布,隐约可以看见一点泛着血迹的划痕。
才不过半个月,他连指节都消瘦了那么多。我俯身下去握住他的手,用脸颊轻轻贴住他的手背。我记得以前的时候,时常有一点动静他会很轻易地醒来,可是这次我在他的手心里摩挲了很久他都没有睁开眼睛。我只好轻轻地说:“哥哥,你什么时候醒过来啊,我很想你……。”
隔了很久都没有半分动静,我只好又说:“你是不是怪我这么久才来看你啊?对不起,是因为之前我怕你生我的气,不想看到我……哥哥,是我错了,你醒过来吧,我一点都不恨你,我也不想你死,我以前说的都是气话。你醒过来,我会补偿你的,我会把孩子生下来,也会一直照顾你的……。”
然而他却仍是一动不动地静卧着,我语无伦次地说:“或者如果你不肯原谅我的话也没关系,孩子还是你的,你不想看见我的话,我会走,只要你醒过来就行了……。”
说着说着眼睛就开始发酸,我把头埋进他的手背里,终于忍不住痛哭了起来。这半个月的时间里,我想过很多。过去的一年,虽然心里时常挣扎而恐慌,却也不能否认,二十六七年以来,我从来没有哪一段时光比这一年更快乐。甚至如果那时不是想着有朝一日还能再见到他,或许十年前我就已经没有活下去的勇气。从十多年前开始他就一直在拯救我的生活,可我却只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背叛他,我想萧邵说得没错,哪怕是陪他死,我都没有资格。
后来的一段时间,每天的半个小时,我都到顾林昔的病房里去看他,医生跟我说家属可以多跟他说说话,他能听见,可是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却愈发不知该同他说什么了。我和他好像并没有太多可以一起回忆的开心往事,我似乎也不配那么做,我能做的只有忏悔。我对老天说,如果可以回到最初,就算是让我选择从来没有遇到过他,我也不愿眼下是这样的结局。
不知是不是上天听到了我的悔过,半个月后的一天,我来到空荡荡的重症病房前,护士告诉我说,病人昨晚半夜的时候醒了,所以转去了普通病房。
像是做梦一样地不敢相信,我急匆匆地又回到住院部,到了病房前的时候,我看见祁肖守在病房前面,我走到他跟前说:“他醒了吗?”
他动了动口,我却等不及,又连忙说:“他现在是醒着还是在休息?”
祁肖没有说话,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有些犹豫,刚想直接推门进去,祁肖却忽然拦住了我,他的表情有一点迟疑:“方小姐,萧先生还在里面。”
我怔了两秒,“他跟你说不让我进去吗?”
“没有。”他摇了摇头,又说:“要不然,您在这里等一下,我进去问问。”
说完他便转身开了房门进去,我茫然地站在原地,几分钟后,祁肖又从里面出来,他说:“方小姐,先生才刚醒不久,而且他声道有创伤,现在还说不出话,不过……。”他踌躇着,很艰难才抬起手,把手中的一张纸片递给我,“他说把这个给您。”
我愣了愣,顿了好久才抬手接过,花了半分钟才颤抖着把那张折了两折的纸打开,眼前那两行有些无力而凌乱的字体渐渐变成恍惚的重影,我没有想过,最后竟是他先同我道别。
他在纸上这样写——
阿沅,命我还给你了。
从今以后,善自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