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平时都是温声细语,我鲜少见他发脾气,一时间也不敢再推托,松开他的袖子讷讷地站着。顾林昔又动动嘴角:“你是几班?”
“……二班。”我伸出两根手指,他又问道:“那小子呢?他叫什么名字?”
“他……。”刚刚开口又有些迟疑,我想了想,猜测顾林昔可能是要去跟老师告李一鸣的状。我心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李一鸣这种老油条根本不在乎批评处分,何况他要是因为这个而日后跑来报复我那就更加费力不讨好了,所以我摆摆手说:“你不用去告状了,而且其实他刚才也不是故意的。”
他看着我,撇撇嘴轻哼了一声,不无嘲讽地道:“你还挺慈悲为怀的。”
说完他便转身走远,我看见他先是走到我们年级留守在山下的几个老师那里,远远指着我的方向说了些什么,然后又跑去车位里面把车开出来。不到一分钟车就停在我面前,我打开副驾位坐进去,然后自己把安全带系好。定定坐了两秒,车却没动,我有些疑惑地侧过脸,顾林昔探身过来,伸手摘掉了我的遮阳帽。帽子后面卡住马尾,我缩了缩脑袋,他便用另一只手按住我头发,然后小心地把帽子拿下来。头顶上方的遮蔽不见了,我微微抬起眼睛,看见他垂着眼帘,面容平静地帮我拨了拨额前乱掉的刘海,然后又把我含在嘴角的一缕头发挑下来。
指尖触在脸颊上有一点痒,心里霎时间也像是有一只小猫的爪子在挠,我轻轻地,有些不受控制地叫了他一声:“哥哥。”
“唔?”他把手放下来,鼻腔里哼了一声,抬起眼睛对上我的视线,有一点询问的意味。我其实没有话讲,鼻息却因为紧张而有些急促,他愣了片刻,身子突然往后撤回去,僵滞三秒,抿了抿嘴巴,似有一点尴尬地解释道:“你别误会,我是怕你帽子头发里都是汗,这样憋着吹空调,会感冒。”
“没误会……。”我本来也不敢有什么遐想,刚才不过是一时魔怔了。我咽了咽唾沫摇摇头,支吾着随便找了个借口,故作坦荡地道:“我只是想说,我们也有校医跟来的,不用那么麻烦去医院,而且,我也没带那么多钱。”
说完我本有些后悔,生怕一推托他又不高兴,然而他顿了顿,虽然还是坚持,语气却比原先缓和了些,叹了口气:“脚伤可大可小,稳妥点还是去医院看下吧,如果真的没什么事的话,也不会花多少钱。”又低头看了看,然后有几分不自然地把手里的帽子递给我。我伸手接过,他就把头转回去,一手握住方向盘,一手挂了档,发动车子再不说话了。
一个多小时后,回到市里的医院,顾林昔把我带到一个医生那里。他说那个医生是之前他膝盖受伤时的主治医师,果然我们进到办公室的时候,医生便很熟络地跟他打招呼,但不知为什么,那人却似乎把我错认成了林偲颐,说几年不见我越来越淑女文静了,我莫名其妙地去看顾林昔,他好像也懒得解释,只是催问我的脚伤有没有大碍需不需要拍片子什么的。医生检查了一下,说既没骨折也没错位,也不用小题大做,这几天多休息少走路就是了。不过估计是他觉得顾林昔家里也不差钱,所以就开了一大堆贴的抹的药膏还有止痛喷雾之类的东西。
我看着那一大张清单胆战心惊,在顾林昔要去交钱的时候急忙拉住他,可最后还是拗不过他。拿完药后出了医院,也已经四点多快五点,他看着我,把车钥匙在手心里抛了抛:“走吧,送你回家。”
日渐西斜,估计是累了一天的缘故,我坐在车里,随着天色的变化渐渐有一点发困,然后不知什么时候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后来有人拍我的肩,睁开眼睛的时候,外面竟然已经华灯初上。
我转过脸,顾林昔在昏暗的光线中看着我,轻声地说:“到家了,累就回家睡吧。”
我清醒了一点,揉揉眼睛,忽然看见玻璃窗外不远竟然就是我们家的平房,不禁有些惊讶:“你怎么开进来了啊,是不是开了很久?等会也很难出去的。”
“还行吧,我技术还算不错,总好过你走进来,这段路也不近。”他撤身回去,开了头顶的车灯,又想起什么,探身到后座拿了那个装药的袋子递给我,“刚才跟你讲的都记住了吧,每种药怎么用。”
我点点头,接过来的时候想了想,又犹豫着问道:“哥哥,这些药多少钱啊?我爸现在应该不在家,等他回来我找他要了,再拿去还给你。”
他静了一秒,应付着说:“刷卡的,我没注意看,也没多少钱,别还了。”
我有点为难地摇头道:“不行啊,我爸爸看到一定会问的。”
“那就不要袋子了,你把药装书包里,说是校医院开的不就行了?”他蹙着眉,似乎有一点不耐。我看着他又想了想,突然似乎明白了什么,咬了咬嘴唇,有些无奈地解释道:“真的只是还钱,你要是不准我去找你,那我叫我爸爸直接还给你好了。”
他愣了一下,几秒后抿抿嘴巴:“我没说过不准你来找我吧?”顿了顿,张了张口,似乎在斟酌着措辞:“你……最近已经好了吗?好了的话,我们就可以照常见面。”
我怔怔的,反应片刻,有些无望地低下头,无话可说。他也静了很久,“……阿沅?”
我抬起头,眼睛发涩:“哦,那还是先别见了吧……。”车里鹅黄色的灯光有些飘忽重影,他的神色似乎黯了一下,我连忙说:“不过已经快好了,再一两个月应该就好了,我会更用功读书的……。”
他看着我,沉默稍许,垂下眼睛点点头,微微蹙着眉心道:“嗯……等你再长大一点就知道了,这个世界很大的,你以后还会遇到很多人,所以……先不用急着想那些事情。”又顿了顿,“尤其是千万不要在学校里交男朋友,那些小混混,不靠谱的。”
我木讷地点头,我不敢跟他说,这个东西不是我想不想就能不想。尤其是他消失了几个月又重新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就好像有一股大风,将我心里那一点将熄未熄的火苗重新掀起燎原之势。静默很久,他轻轻地说了句“回去吧”,我就听话地拿着那袋子药打开车门。然而右脚刚踏出去,脑袋突然一时发热,我又回过脸,眼眶有些湿润地说:“哥哥,你那时候问我,可以坚持多久,如果我真的可以坚持十年,你到时候会喜欢我吗?”
他僵住几秒,刚要张口,我用力地摆手:“对不起对不起,我乱说的,再见!”
说完我就冲下车,一路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回家,脚上的伤痛也顾不上,生怕慢一步他就会来抓着我说出一个否定的答案。开了门进屋,家里空荡荡的,我伸手触到墙上的开关,轻飘飘地一拨,力道不够,灯没有亮。我就静静地站在黑暗里,听着自己抽搐而窒塞的鼻息,过了很久,又挪动步子到窗台前,偷偷望出去,车子已经调了头,远远地开走了。我扶着墙,纵然死死咬住嘴巴,眼泪还是掉了下来。
后来,四月五月很快过去,六月的时候,学校开动员大会,高三年级准备高考。高三的学生收拾东西离校那天,我中午吃完饭后,从食堂回教室时在操场旁边的停车位里看见了顾林昔的车,他应该是来帮林偲颐收拾东西的。林偲颐班的教室和我们班只差一条走廊,我想了想,没有回教室,转身去了校园里一个荒僻的角落里一个人背了会单词,下午再回来上课的时候,他的车已经不在了。
接着一个月过去,临近学期末,老师收取了大家的分科意向表,我一直跟我同桌说的都是我要读文,但最后一刻还是静悄悄地改了理科。班主任跟我聊过,说我其他文理类副科都比较平均,但是主科数学的成绩却是一般,这种情况还是读文科更好些。我解释说理科以后读大学选择的专业范围更广一些,我的态度很坚持,她便也没有再劝我。
再后来,日子按部就班的,期末考,放暑假。最酷暑难耐的八月,老家传来噩耗,我外公脑溢血恶化,终于过世了。“终于”这两个可怕的字,是我老家的小舅舅说出来的,在那之前的一段时间,听我爸爸在电话里怒不可遏地跟他争吵,似乎是家里人主动放弃的治疗。我们一家三口回老家办丧事,又目睹了我的几个舅舅阿姨因为争遗产而大打出手的好戏。我妈妈是家里最小的孩子,最后分到的遗产也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理由是我们一家人一直都住在市里,基本没尽到赡养和照顾我外公外婆的责任。我妈妈也没闹,轻鄙地对我爸爸说:“你看看他们那个没出息的样子,就为那么点钱也值得这样!”我爸爸不计较钱,但他很是难过,因为他说他没什么家人,以往逢年过节,回老家住在我外公外婆家里,还能感受到一点大家庭的热闹温暖,可是现在我外公外婆双双去世,家里的房子和地全分掉了,兄弟姐妹间还闹得像是以后都要老死不相往来,以后怕是再也没有那样一家人团聚的机会了。
从老家回来以后,我同桌陈欢过生日,约我出去吃饭唱卡拉OK。等我到了以后,却竟然发现李一鸣也在她邀请的人里面。她明知我有点忌讳李一鸣也不告诉我,我觉得我被她诈了,有一点不高兴,她不好意思地跟我说:“之前我告诉他你要读文科,他也选了文,结果最后你又读理科去了,他很不爽,说我情报有误,非让我补偿他……对不起嘛同桌。”
我没话可说,在包厢里唱歌的时候,李一鸣过来坐在我旁边,小声地问我干嘛一直沉默寡言,也不唱歌,是不是因为讨厌看到他。我转过头,他仰着下巴,还是有一点痞气不羁的模样,但是眼睛里似乎有一点战兢小心。我看着他的这个表情想了很久,轻轻摇摇头:“没有,我不讨厌你了。”
我在他眼睛里好像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我想,我实在没有办法去讨厌一个喜欢我的人。
从KTV出来路过旁边的影院时,还有一个小插曲,我竟然意外地遇到了程飞,他跟一个女孩子牵着手,应该是和他女朋友出来看电影,只是他女朋友我看着有一点面熟,似乎是我们高中部高二的一个学姐。程飞讪笑着问我那天后来怎么样了,我反应了一下才知道他在说几个月前春游那天的事,于是告诉他我们去医院看了看,没什么事,看完医生以后我就回家了,他就挑着眉呵呵地干笑:“是么,只是这样?”
我点点头,刚想同他道别,他又告诉我:“对了,我听说老顾他妹也考上我们学校了,小美女你也加油啊。你马上也高二了吧?哥哥我保送本校读研了,等你读大学的时候,虽然老顾不在国内,但你放心,哥哥会罩你!”
我又反应几秒,平静地笑了笑说:“好啊,但你不要当着姐姐的面这样说嘛,她会吃醋的。”
后来高二开学,报到那天,我很意外地又在班级门口的名单上看到陈欢的名字,她进教室的时候看到我,欣喜地又蹦又跳,很自然地又成了我的同桌。我觉得这也是缘分,但要是她不经常开我跟李一鸣的玩笑就更好了。
十一长假前,学校调休补课。那天中午我趴在桌上休息,陈欢在旁边摁手机,边打字边摇头。声音把我吵醒,我就好奇地问她在干什么,她转过脸来反问我:“你记得我干哥吗?”
我想了一下,点点头,她笑叹着告诉我:“昨天晚上他的女神,哦,就是原来高三那个文娱部长,那个校花啊,你也记得吧?我哥他昨晚跑到人家学校去看她的新生汇演,结果看到她在台上公然跟别的男的亲嘴,哈哈,他都快伤心死了!”
我愣住几秒,她把手机八卦地拿给我看:“我哥的小弟还冒死拍了照片传我看。我靠你看这个男的很高啊,还送那么一大束花,这么浪漫,而且我哥小弟说他们后来看到那男的下来,长得的确比我哥好看……哎,我哥不输才怪。”又把手机拿回自己面前仔细看了看,有点不爽地道:“他们干嘛不照清楚点啊?照片那么小,根本都看不清嘛!”
我僵僵地静了几秒,说:“陈欢,能不能把你手机借我一下?”
她转过脸来,反应了一秒噢了声,然后就把手机递给我。我拿起来走出教室,走到楼道的角落里,拨了一个倒背如流的号码,我没想过这个电话拨通以后我要说什么,只是不能控制地有这样的冲动。然而拨了三次,那边都是关机状态,机械而毫无感情的电脑音不停地从耳道传进我的脑海里。眼眶不由自主地发酸发热,我靠着墙角蹲下来,突然想起去年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我听说林偲颐上大学后就要跟顾林昔订婚,那时我还跑去问他,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跟他告白,执拗地要他给我一个回答。
如今回忆起来,其实他当时并没有否认。我觉得自己很傻,一时之间所有事情都已然了悟。我问顾林昔有没有一点喜欢我,他跟我说对不起,我问他如果我能坚持十年他是否就会喜欢我,他也依然闭口不语。而这些的原因并不是像他跟我说的那些一样,他要出国,他要离开,他要和我久久不能相见。其实一切都很简单,只是他真的一点都不喜欢我。从十岁那年开始,数年光阴,我做了一场很长的美梦。他拒绝我,同我说出十年这个数字的时候,那个梦就化作虚无缥缈的泡沫,而现在,全部破碎了。
随即而来的十一长假,才第一天我就生了场病,一开始没有注意,后来发展成肺炎,烧得晕晕沉沉,一度烧到四十度,还被送进重症监护病房里呆了一晚。后来我住了几天院,我爸爸白天上班,晚上下了班后就来陪我,然后守夜。他很是担心,也有些遗憾,说我平时功课那么忙,好不容易有个长假,却竟然要在医院里度过。我却觉得这场病病得挺是时候,或许我这么大病一场,病好之后,一切都海阔天空了。
然则,就在我出院前一天的晚上,发生了一件所有人都决计没有料到的事。如今回想,那似乎便是所有悲剧的开始。
那天晚上,我一直没有等到我爸爸,我以为他又是加班,夜深了便自己先睡下。然而不知什么时候,隐隐约约有哭声将我吵醒,我朦胧地睁开眼睛,看见我爸爸在我床前埋首痛哭。
他告诉我,顾家的女儿傍晚的时候发生了车祸,送到医院三小时后,被宣判了脑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