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下,仿佛整个房间都陷入了封闭的低压,闭窒得让人喘不过气来。死寂了几秒,我终于忍不住,突然转身就跑出去,跑到电梯前,听见顾林昔在后面追出来叫我。我连忙冲进电梯关门,可惜那里只是三楼,下到一楼的时候,我刚从电梯出来冲到大堂,他也就从楼梯间里追了出来,冲过来挡在我面前:“阿沅!”
他抓着我一只胳膊一只手腕,还微微喘着气,我哭得不能自已,走又走不动,觉得狼狈又丢人,气急败坏地说:“你干嘛啊,我要回家了!”
他无奈地道:“你冷静点,别这样好不好?”
他说得轻巧,我却没办法那么容易冷静,泪眼朦胧地抬起头,他像是有些不知所措,松开扶着我胳膊的那只手,抓住我手腕的手却还是紧紧扣着,嘴角微微抿起来。教学楼大厅里有学生来来往往,好奇地纷纷侧目过来。我难堪地把头埋下,听到头顶上他低低的声音:“先别哭了,好多人在看呢……要不我带你去找黑茶好么?”
我摇头道:“不去,我想回家了……。”
“你这样我哪放心让你回去啊?”他轻声叹气,又顿了两秒,“渴不渴,想不想喝水?”
我茫然地抬起头,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他犹豫了一下,直接拉了我一把:“走。”
商学院教学楼旁边就是食堂,顾林昔拉我到食堂门口的小卖部里买水,看店的叔叔瞄了我几眼,调侃了一句:“怎么了啊小伙子,把女朋友惹哭啦?”
这玩笑开得实在不合时宜,他连忙苦笑着澄清:“是妹妹。”交完钱后,他又抓着我进了食堂里面,这时候还不到五点,食堂里空空荡荡没什么人。在偏僻的一个角落里坐下来,顾林昔拧开矿泉水的瓶盖,然后把水放在我面前。
我没有反应,僵僵地坐着,无所适从。静了几秒,他轻声道:“阿沅,我大学的学分,下学期就能修完了,毕业论文也已经在准备。跟老师和家里都商量过,可能我会提前一学期毕业,估计后年年初就出国了。”
我愣了愣,抬起头,他沉静淡然地看着我:“后年年初,你在哪里?你才高二下学期,准备升高三,考大学。我也不知道我会出去多久,六年,八年,十年,都说不定。你也未必会在这个城市读大学,所以,我们可能往后十年,都见不到。”
我咬紧牙,心里顿时一片空茫,他继续看着我,放在桌上的手微微握起来,轻声地道:“你说你喜欢我,那你想让我做什么?答应你,跟你早恋,然后一年以后大家好聚好散,天各一方,各走各的路?”
我无话可说,原本的空茫逐渐被更多的难过压过,向整个胸腔蔓延。他说的那些我从来都没想过,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他会彻底地从我的生活里消失。眼睛酸胀而朦胧,迷蒙的视线里,他似有些许的不忍,抬起手在我眼角边擦了一下:“阿沅,别哭啊……。”
我努力咬住嘴巴,把头低下,沉默了一会,他又低低地说:“你现在这个年纪,感情都是来得快去得快的,今天你一时冲动,觉得你喜欢我,明天你跟哪个同学相处得多些,搞不好你又觉得你喜欢他了。”
我抬起脸,有些无望地摇头,“不是冲动……。”我想跟他说,我从十岁开始就喜欢他,到现在已经足足有五年光景,却说不出口。他语塞了一下,又叹一口气:“就算不是一时冲动,以后见不到我,你又能坚持多久,五年?十年?”
我没有说话,他说的未来实在太远了,远得空洞而渺茫,就算我说能,又有什么意义。空气再凝滞了半分钟,他踌躇地道:“要不……这段时间我们还是少见面吧,你多用点心在功课上面……过段时间,你就会好了。”
那天后来,顾林昔说完那些话以后就让我自己回去,说不见就马上不见,付诸实践的速度快得如同斩立决。忘记我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自己走出校门,自己搭公交车回家的,但大概还是一样的呆滞木然。长久以来我一直都是这样畏缩怯弱,连反抗都无能为力。其实这样的结果,我潜意识里就早已预见到,更何况他说的字字在理,让人全然没有反驳的余地。然而,我心底还是像有一个巨大的黑洞,砸下巨石也听不见任何的回声。
如顾林昔吩咐的那样,后来的一个多月,我再没找过他,也没敢给他打过电话。期末考试后,高一第一学期结束。除了初一那年的寒假,大约就要数这个寒假最让我印象深刻,经年不遇的大雪以席卷天地的架势扑来,厚重地让人绝望。我外婆在年前的几天,因为急性心肌梗死过世了,而我外公本来身体就不好,悲痛之下也一病不起。春节的时候,别的人家在喜庆地过年,而我们家在守七和忙着照顾老人。我半夜去洗手间,路过别的房间的时候,居然隐约听见几个舅舅阿姨在激烈地争论外公治病花钱的摊销和我外公死后的遗产分配问题,我外公就躺在他们隔壁的房间,这房子隔音并不好,我只能祈盼我外公睡得沉一些了。
再后来,二月末三月初,学校照常开学,高一的第二学期,刚开学班主任又开始说,这学期很关键,大家除了学习,还要考虑高二的分科问题。随后几天,同桌陈欢跑过来问我会选文还是理,我张口便答选理科,她问为什么,我又愣了下,其实我文科比理科好很多,那样的反应,应该是因为顾林昔高中读的是理科,我下意识地想追随他的缘故。顿住几秒,我又说:“唔,那可能还是会读文吧。”
嘴上这样说,我心里也能慢慢地说服了自己。这几个月以来,顾林昔跟我说的话已经在脑海中反复地回荡过很多遍:好聚好散,天各一方,他走他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这是不久以后的将来必定会发生的事情,所以我也不能总想跟着他,而是要为自己打算。每当想起这些,我心里就有一种绝望的坦然。我还不断地跟自己说,不跟他见面,这样也好,不过是明年的状态提前了。现在他还在离我不远的地方,等到我适应了,他再真正地远走高飞,我也许就会更加释然了。
然而没有想到,又是一年人间四月天的时候,我却竟然意外地见到了他。
那是一年一度的春游,出行之前,年级让大家投票决定出游地点,因为临近清明,本来老师们是倾向于大家去烈士陵园扫墓的,但是同学们都没那个觉悟,加上初中的时候每年都扫,简直比扫自家的祖坟还要勤快上心,所以后来投票的结果是去爬山看桃花。
春游那天,车子开到山脚,学生按班级先站队集合,老师照例要说个话嘱咐些安全事项。大家百无聊赖地听着,我也无聊地东张西望,突然之间,我看见旁边的车位上有两辆私家车停了过来,其中有一辆我再眼熟不过。心里一个错顿,没过几秒,我果然又看见顾林昔和几个他的同学从车上下来,程飞也在里面。他背着登山包,一路跟旁人说说笑笑,后来他看到我们年级的教导主任,就惊喜地过去打招呼。
我一直目不转睛地远远望着他,没有我的烦扰,他看起来果然一身轻松,笑容明朗得就像这春天的日光。然而忽然之间,我看见那个笑容似乎顿了顿,然后他转过脸,茫茫地在人海中张望着什么。我急忙低下头,看着地上自己的影子。队伍是临时乱排的,我站在人堆里,前前后后都是人高马大的男生,我又带着遮阳帽,他应该没有看见我。后来一直等老师讲完话我才抬头,那一行人已经拾阶而上,我遥遥地望着那个背影呆站了很久,直到陈欢拉了我一把才回过神。
这次的行程比较自由,年级让学生们自行登山,爬不爬到顶都没关系,半山腰有小吃店烧烤店,大家也可以在那里野营,总之下午三点前下来集合就行。上山下山都只有一条路,各个班的人陆续训完话,正一股脑地蜂拥而上,我看人太多,就跟陈欢说我们走慢一点,反正爬山是为了看桃花,又不是为了看人。
她却贴到我耳边,像做贼一样地说:“你再走慢一点,李一鸣就要跟上来了!”
我愣了愣,不是很明白地回过头,看见李一鸣跟他的两个小弟在离我们后面十步的距离,好像有些挑衅地抬头看我们。我顿时又头疼地回过脸,有些烦躁地说:“前几天他不是又打我们班的冯宇豪了吗,记过那么多次,学校怎么还不开除他啊?”
陈欢斜眼看了我几秒:“你别这样吧,人家好歹也是为了你才打架的。”
我又愣住了一下,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莫名其妙地转过脸,我同桌看着我:“别告诉我你真的不知道?”
“知道什么啊?”我仍然不知所云,她啧了一声,无语地看着我:“因为冯宇豪骂你被他听见了他才揍他的好不好!”
一时间我更加傻愣,连上台阶的步子都慢了几步。身后就有人走近过来,在我的耳垂上捏了一下。我吓了一跳,侧过脸,李一鸣似笑非笑地看了我几眼,但没说什么又撇过脸接着往上走了。
我怔怔地停住步子,看着他的背影有点反应不过来,耳根渐渐有些发烫。他的两个跟班回头看了我一眼,然后神秘地笑着去拍他的肩,凑到他耳边去说什么,而陈欢在我旁边“哗”了一声:“鸣哥也太纯情了吧!”
有些奇怪的感觉慢慢从心里生出来,但是我又不太确定,想问我同桌,又有点难以启齿,低头走了几步,我才试探着说:“冯宇豪为什么要骂我啊?”
“你记了他多少次迟到啊,他早看你不顺眼了好吧?”陈欢一脸拜托的表情看着我,斜眼笑笑地说:“你怎么不问为什么他在背后骂你李一鸣就要揍他?”
我不知道说什么,只好像是什么都没听到地继续往前走,她却又拿胳膊肘碰碰我:“喂,你喜不喜欢他?”
我顿时瞪大眼睛:“怎么可能?!”她一脸不相信,我又急忙解释道:“他初中的时候还打过我,我都讨厌死他了!”
“哈哈,还‘讨厌死他了’!”她捧着心口做出一副受不了的样子。我心里想着别的事情,本来就有点乱,觉得再说什么也只会越描越黑,所以干脆懒得辩解了。但我同桌却没放过我,一边走一边跟我说了很多李一鸣的事情,很多明明是欺负我的举动都被她解释成是他喜欢我所以来调戏我,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就这么八卦了一路,好不容易爬到半山腰,已经有好多上来得早的同学席地而坐。我们看见同班的两个同学,就凑过去和她们扎堆聊天吃东西。有人提议打牌,四个人正好凑一桌拖拉机,我本来连规则都不是太清楚,但是也不好让她们三缺一,加上中午太阳又很大,就只好硬着头皮坐下来陪打。
打了两局,头顶上突然有人靠近,一大片阴影遮下来,我刚要下意识地抬头,那人却已经在我旁边坐下来,我定睛看清他的脸,顿时没好气地说:“怎么是你啊,你干嘛?”
李一鸣挑眉看着我:“干嘛?这地是你家的,我不能坐啊?”
我本想赶他走,陈欢却在我对面打断我:“先别打情骂俏行不行?我一对A,你有分就快跑分!”
我只好白他一眼,无奈地低头看牌,听我同桌的指示,在方片里面找了二十分想扔下去,旁边却有人伸手过来抽我的牌:“你蠢啊?有对要出对,你是想被罚分是吧?”说着,把我手里的一对8扔在地上。
陈欢连忙说:“对对对,鸣哥你帮她看着点,刚才她就出错过一次被罚下台了。”
我无话可说,眼下的场景莫名其妙又有点让人头皮发麻,李一鸣每次帮我出牌的时候都靠得很近,近得能让我闻见他身上那种男生特有的气息。他每次出牌还会骂我一句,什么“你傻啊你笨啊你想气死我啊”之类的,还会抬手来压我的帽檐,甚至在我脸颊边轻轻弹一下。其他三个女生都暧昧地看着我,忍笑忍了很久。如果在平时,我估计早就已经发火,但想到刚才陈欢跟我说了一路的八卦,我又不知道该怎么反抗。再打了几把之后,我终于受不了了,不耐烦地把牌全部甩给他:“你厉害你打吧,我不打了!”
我拿着书包站起来,李一鸣坐在地上愣了下,陈欢说:“你不打啦?你还要往上爬吗?”
我犹豫了一下,点点头,她就有点为难地说:“啊,可是我不想走了,累死了。”
“没事,那我自己上去了。”我摆摆手,背好书包就转身离开,结果刚从草地走到石阶的地方,后来李一鸣又追过来,跟在我旁边说:“你干嘛,我惹你了啊?”
“没有啊,你回去打牌吧,别跟着我。”我有点不好意思看他,低头径自往石阶上走,他却不依不饶地跟在后面:“什么跟着你,路难道是你家修的啊?”
我干脆不想理他了,然而才走了几步,他又来抓我的书包:“我帮你背。”
我刚才只是单肩背着,书包被他一顺就顺了下来,我顿时有点傻眼,两秒之后回过神说:“不用,你还给我!”
“就不给你怎么样?”他说着就把书包背到自己肩上,一边坏笑一边飞快地往楼梯上跑了几步,我有些气恼地追上去,抓住自己的书包想拿下来,他却也死不松手,紧紧抓着还想往上走。看我坚持不懈,他干脆猛地一用力,终于把书包整个从我手里拔出来,而我被这股蛮力一带,重心不由自主地就向前倒,慌张之中脚步错乱,绊了一下台阶,然后就下跪一样地磕倒在了阶梯上。
膝盖撞到石阶上,轻轻咚的一声,好像倒也没什么,但是脚踝的地方却像是扭到筋,我疼得龇牙咧嘴。李一鸣愣了一下,有点慌张地弯下腰来:“喂,你没事吧?!”
我本想说没事你个头,但嘴里直抽冷气,话也说不出,挣扎着想爬起来,他就想伸手来扶我,刚刚触到我的手臂,身边像有一阵风刮来,李一鸣被什么力量往后推了一把,然后我就听到了一个很熟悉的,又带着冲冲怒气的声音。
我抬起头,顾林昔咬牙切齿地说:“够了没有,不知道台阶上不安全?缠了她一中午了你有完没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