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过后,天气愈发地冷,一入冬天就黑得特别早,连带着让人觉得日子都过得很快,快得简直令人心慌。十一月,十二月,元旦,然后就临近春节。
陆恒离开的那天正好是立冬,比他原先估计的要晚了一个礼拜,我就又被他叫出去吃了次饭。直到他真正要走的前一天晚上,他给我发了条短信,虽然没有明说,但看那个意思估计是想让我去机场送送他,然而我最终只是回复祝他一路平安,因为我觉得我去了也只能是徒添伤感,不去陆恒反而能走得更安心,要是控制得不好,我搞不好还会忍不住哭出来。我没有告诉他,其实我想,他这一走,或许大概,我们就是永诀了。
元旦跨年那天晚上,顾林昔禁不住我吵了他一天,就跟我到大街上去凑热闹,和路上的一大堆人一起等敲钟。我冻得瑟瑟发抖,他就把我裹进他的羊绒大衣里。钟响的时候,身旁的情侣们就开始拥吻,他也把头低下来,弯着唇角笑:“有什么意思?吵吵嚷嚷的……不过,跟个风吧。”然后啄了啄我的嘴角。
我抱着他一边抖一边说:“你不觉得在家里冷冷清清的么?你看,这里到处都有人拍照,还有航拍呢,我们现在这一刻会被照进照片里,永远记录下来的。”
“一张照片又有什么稀罕。”他看着我,又笑了两声:“不过如果你不喜欢冷清,那等到月底过春节的时候,带你回老家吧。老家又有庙会,又能放鞭炮,应该会热闹……算算都有十四五年没回去过了。”
我想了一下,小声喃喃:“哦,好啊,我都已经好多年自己一个人过春节了。”
我只是自言自语,以为他没有听见,却不想几秒之后,听见他轻声道:“我也差不多。”
虽然说是回老家过年,但是顾林昔一直忙得停不下来,所以除夕夜和大年初一的时候,我们还是在市里。年二十九那天晚上,萧邵跑到家里来了,说是年夜饭他要和他的兄弟们一起吃,然后后面几天又要出国度假,所以提前来贺年。我看到他就像老鼠看到猫,如果不是顾林昔拦着我,我恨不得缩到黑茶的狗屋里面去躲着。萧邵还假惺惺地送了我个礼物,我谢主隆恩地接过来一看,是一个沉甸甸的玉坠,感觉应该价值不菲,但是就不知道刻的是什么东西,不像弥勒佛也不像貔貅,牛头马面怪凶狠的。大概是看我露出迷茫的表情,萧邵就眯着他那双清冷的眼睛语气慈祥地给我解惑:“这是关公,道上的人,都信二哥,讲忠义,重诚信,最痛恨的就是背叛和欺骗。我的一番心意,阿琰你可千万要收好。”我只能含泪谢过。
大年初二那天,我们把黑茶寄送到宠物医院,然后就开车回老家。顾林昔给司机放了假,说是他的腿伤已经无大碍了,不过是两个多小时的车程,他开也没关系。我提议我开一段他开一段,他说我无证驾驶,技术不行,高速上比他开还要危险。结果事实证明他多虑了,高速上车多得把我们从早上堵到晚上,挪动速度堪比步行,好不容易到了他老家的县上,顾林昔却没有停下,继续往偏僻的山沟沟里开。
路旁也没有路灯,狭窄漆黑的小道上一关车灯就是伸手不见五指,我有些害怕地跟顾林昔说你这个情趣很特别但是这边肯定没人了你要做什么我们就赶紧做了然后回县上去吧。他瞟了我一眼,哼哼地笑了两声,却没有把车停下,又继续开了十来分钟,后来我终于在一片田埂之间看到几处光亮,是零星的几户人家。顾林昔把车开到其中一户三层楼高的民房前,然后让我下车。
刚落地就有一个男人从屋子里迎出来接我们,他脸上的表情就跟电视里播的那种农民看到国家领导人一样,殷切而热情地走到顾林昔面前:“哎呀顾先生你终于到了,我还想你是不是不认得路,正想打电话给你!”
我听到顾林昔说:“抱歉啊偲平,路上堵车,你家里人都休息了吧,我们打扰了。”
“没关系的,您太见外了,先进屋再说吧。”转头看了我一眼,“这位……。”
“哦,这是阿琰。”顾林昔过来扶了扶我的手臂:“或者你叫她叶小姐就可以。”
那个男人又看了看我,我刚笑了笑想说个你好,他就忽然露出一点恍然的表情,对顾林昔说道:“您看我,大过年的,跟您一块儿来的还能是谁呢。”又转向我:“顾太太,请进屋,乡下冷,快先进屋!”
我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抬头看了顾林昔一眼,他也好像滞了滞,失笑了一下,却也没解释,从后备箱里取出我们的行李,就拉着我进了屋。
由于已经夜深,主人家的父母和妻儿都已经睡下了。顾林昔让他不要大费周章,直接带我们回房间休息就行。那人就把我们领到三楼,三楼的空间相对比较独立,有一个房间,一个卫生间和一个露天阳台。我先去洗漱,洗漱完后换顾林昔,我就自己跑到阳台上去转了转,那里估计是平时他们晾晒一些农作物用的,放着很多簸箕和筲箕。我站在阳台边上眺望远山,当然,黑灯瞎火的,只能借着月光看见一个大概的轮廓,看不清山上是否已经开满了白梅。
不知道站了多久,直到肩上被披了件大衣,耳边的声音传过来:“刚洗完澡就穿这么点站在外面,是不是想体验一下农村的卫生站?”
他这么一说我也才意识过来真有点冷,我转回身,顾林昔刚洗完澡,身上暖烘烘的,我就往他怀里钻,手伸进他的衣服里,我说:“为什么我们要来这里,为什么不住你家里,这家人又是谁啊?”
他笑了笑:“唔……县上的老家已经荒废太久了,想住都不知道从何收拾。不过很早很早,我外公小的时候,也是住在这个村子里的。”又沉吟了一下:“刚才那个,他是偲颐的亲人。”
我静了片刻,他之前叫那人偲平的时候,我就隐隐想到什么。又默了几秒,我说:“你连她的亲人,都找到了?”
“嗯。”他贴在我耳边轻轻地说:“我母亲过世前告诉我的,当年偲颐的母亲生的是龙凤胎,临死之前把男孩子送给了村子里一对没有孩子的夫妇,也就是这家现在的老主人。女孩子却没有人要,后来辗转才找到我母亲,被我母亲收养。不过……明天你不要说漏嘴,偲平他并不知道自己是被收养的,这家人也不知道我是什么来历,我只是去年回来的时候,找到偲平,跟他说我想要承包下他们种的蔬菜,他们只当我是个帮了他们家的商人。”
我闭上眼睛,静默了很久:“她在天上知道你这么想着她,一定会很开心。”
他也静了片刻,不知在想什么,良久,搓了搓我的手:“太冷了,进屋睡觉吧,你手都凉了。”
第二天早上我醒得很早,我爬起来的时候顾林昔却没有醒,他近来睡眠质量好像越来越好了,也不会有一点风吹草动就醒过来,我就轻手轻脚地换好衣服,去隔壁的卫生间刷牙洗脸,然后下了楼。
路过厨房的时候,我从窗台边上看到火灶前站着一个女人,她看见我便有些腼腆地冲我笑,我估摸着她应该是那个偲平的妻子,就也对她点点头。偲平正好从外面进来,看见我更是热情地走过来嘘寒问暖:“顾太太您醒了?是不是睡不习惯?被子够吗,晚上冷不冷?”
我连忙微笑着说:“够的够的,不会冷,不是还有暖气吗。乡下安静,我睡得很好。”
他就放心地笑了下:“噢,好,那您等一会,很快就可以吃早餐。”
我说:“好,要帮忙吗?”
他赶忙道:“不用不用!您坐着休息吧,或者可以去外面走走,外面空气很不错的!”
我点头道谢,然后就从门口出去,外面的视野果然开阔。昨晚什么都看不见,今天举目四望,到处都是大片的田埂和渺茫的山林,隐约有一片不密不疏的白色。不过现在田埂也都是光秃秃的,露着一节不知道是稻谷还是麦子的梗。路边还有别人家放养的一群母鸡和几条家狗,看我走近了也不怕生。那几只狗眼巴巴地看看我,估计是想讨些吃的。我全身上下什么都没有,就在旁边扒了一根狗尾巴草想去逗逗它们,结果它们鄙夷地扫了我一眼就甩甩尾巴走了。
我沿着小路又慢慢散了会步,后来听到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回过头,顾林昔从十步之外朝我走过来,精神气色看起来都好得不得了,面容平静却仿佛含笑,在这平阔而苍茫的天地间漂亮得就像是一个从山水画里走出来的人。我看着他走到我面前,拉起我的手握了握,又放进自己的衣兜里,呵出一口气:“不戴手套,冷不冷?”
我摇摇头,他又垂下眼睛笑着说:“怎么起那么早,是不是睡不好?最近晚上好像总是听你翻来覆去的,有心事么?有事可要告诉我。”
我再摇摇头,咧开嘴巴笑了一下,往他身上靠了靠:“没有啊,我睡得很好……。”又举起一只手指着山上:“那山上的是梅花吗?”
顾林昔顺着我手指的方向眯起眼睛看了看:“是吧,才刚开始开,还不太多。”
我又指着路边:“那为什么这两边的都没有了呢,我记得……我以为,这些也是梅花来的。”
他轻轻嗯了一声:“以前是的,不过这几年他们村民都改种别的树了,有的是梨树,有的是樱桃,你现在看都是光秃秃的,但是等到夏天,一片白色的梨花,也漂亮得很。他们这边的梨也特别甜,跟市面上卖得不一样。上次给了我一大筐,都让我拿去送人了,没人说不好。”
我哦了一声,眨眨眼睛,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可惜看不到,也吃不到了。”
他嗤地一下笑出声来:“说的什么话,你想吃,我们今年夏天就再过来。”我还不知道要说什么,忽然远处就传来什么声音,顾林昔回了回头,“走吧,回去了,偲平叫我们吃早餐。”
当天吃完早餐后,顾林昔开车带我回到县上,去拜会他多年未见的几个叔公和舅公之类的,本来初三不宜出门拜年,不过我们行程比较赶,也顾不上那么多。不过这些都是他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所以也不知道能说什么,我全程都像个摆设一样僵笑着呆坐在一边,顾林昔也基本上就是个散财童子,到处老老小小地发红包,搞得大家都喜气洋洋的,每个人都要留我们吃饭,末了还亲切地拉着我和顾林昔的手说不小了也该要孩子了整个这一辈里就差你了,我无语凝咽,顾林昔就笑笑,说一定不会让他们等太久。
初三和初四两天都在走亲访友里面度过,初四晚上偲平告诉我们,说他妻子的表妹初五,也就是明天结婚,在村子里办流水宴席,大家都去蹭饭。偲平的妻子也兴高采烈地说:“顾先生,你们也一起去热闹吧,你是我们家的恩人,家里老人都想谢谢你。”
顾林昔笑了下,转过头来问我的意见:“阿琰,想不想去?”
他们的目光都满含着幸福和期待,我想了片刻,只好说:“那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