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周日的下午,我和黑茶正在花园里散步,顾林昔的车不知从哪里回来,突然就停在了院子门口。我听到声音向门口的地方张望,看见祁肖先下了车,然后打开后座的车门,顾林昔从车上下来。我远远地把两只胳膊举起来朝他挥啊挥的,本来也没期盼他会给我什么回应,谁想他看见我以后,顿了一顿,竟然慢慢朝我走了过来。
他走到我面前,用传说中那种深深的目光看了我一眼,说:“那么早就过来了?”
我被这个深深的目光晃了一下神,愣了愣才说:“哦,反正今天也没什么事,就早点过来陪黑茶。”
他点点头,又低头看着我脚边的狗,似乎在思考着什么,静了几秒:“既然没什么事,就同我一起吃晚饭。”
我一下怔住,一瞬间还以为自己幻听了。比如他说的可能是既然没什么事你就去刷刷马桶之类的,而我又太想和他一起吃饭,所以就自行替换了台词,谁想他又补充道:“家里晚上要来个客人。”
说完他就转身走了,留给我一个谜一样的背影,我看着他一直到他进门,又转脸去看远处还站在那里的祁肖,他照例向我鞠了个半躬,然后也坐进车里走了。
我又独自站在原地发了会呆,呆完之后,我抬头看了看天上到底有几个太阳,又低头看了看黑茶,它仍然与世无争地坐在那里。我蹲下来,把手伸到它嘴边说:“来,宝贝,咬我一口。”
黑茶伸出舌头,淡定地在我手背舔了一舔。
我其实是一个非常理智的人,在起初巨大的喜悦过去之后,我继续蹲在原地经过了一番深刻而冷静的分析,然后得出了一个结论,那就是要么顾林昔今天吃错药了,要么这个晚饭一定是个鸿门宴。比如,晚上来的这个客人很有可能是我的情敌,顾林昔看我太过执着,不知道该怎么摆脱我,所以只好出此下策。
我越想越觉得这个可能性很大,于是在陈嫂过来做饭的时候,我溜到厨房去给她打下手,顺便跟她打听她知不知道林纾蕾,陈嫂想了很久,然后告诉我说她没用过那个牌子的洗发水。
我感到很郁闷,这样郁闷的心情发展到最后,我看着左手边盘子里的清蒸石斑和右手边我亲手一只只摆好的基围虾,简直想在每个菜里都下两斤砒霜。
可惜门铃声适时地阻止了我。
我马上就从厨房里冲了出来,跑到客厅,顾林昔也正好从楼梯上拾阶而下,我对上他的视线,连忙说:“我去开,我去开就可以!”说完就撒丫子往玄关跑。我这么一马当先自然是藏了一点心思的,我想着如果门外真的是林纾蕾的话,我就用一副女主人的姿态去迎接她,给她一个下马威,笑里藏刀地跟她说:“林小姐,欢迎来我们家做客啊~”
我就带着这样的笑容打开了门。
然后我的脸便僵住了。
世界上有那么一种人,你见过他一次,便永远不想再见到他第二次。我看着眼前的这只蛤蟆,他不是别的蛤蟆,他正是前几天我和任静在酒吧里遇见的那只蛤蟆。
我睁大眼睛看着蛤蟆,蛤蟆也看着我,我们面面相觑。
身后的脚步声慢慢走近,几秒之后,顾林昔在我耳边不到两厘米的地方轻轻笑了一声:“舅舅来了。”又从身后握住我的手臂,微微弯下腰来看着我,鼻息扫在我的耳廓上:“你怎么傻愣着,不请我舅舅进来?”
我终于回过魂来,蹭地一下往旁边蹦了一步,做出一个迎宾的手势,却还是没能说出话来,因为眼下我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全部都被冲击得七零八落。我记得任静跟我说过,这只叫于有霖的蛤蟆是顾氏集团的董事,可顾林昔叫的这声舅舅还是把我给深深地震慑了。看来真是皇帝也有穷兄弟,凤凰的亲戚是秃毛鸡啊……
于有霖哈哈大笑地走了进来,我连忙低头弯腰地从鞋柜里取了双拖鞋放在他脚下。他一边换鞋一边看了我一眼:“不怪她,小姑娘没见过我,可能还以为我是哪里来要饭的。”一拍他的大脑门:“哎呀,我还真的是来要饭的!”
他这么说,应该是不记得我了,我把头低得更低,心中暗自庆幸。顾林昔却笑了笑:“舅舅你要总是这么幽默,我可再也不敢叫你来吃饭了。”
他们两个人一前一后地从玄关往客厅走,我恨不得把头埋进胳肢窝里,贴着鞋柜尽力把自己站成一张壁画。顾林昔走了几步,忽然停下来回过头,看我还站在原地,眯了眯眼睛说:“傻站在那儿干什么?把门关上了过来。”
我只好听命地关了门走过去,陈嫂正把菜一个一个地端上桌。长方形的餐桌,顾林昔一点也没客气,自己就在上座的地方款款落座,而于有霖坐在他左手边拐角的位置上。我想了想,正要转身去厨房帮陈嫂端菜,顾林昔却叫住我,指了指旁边的酒柜,“阿琰,去帮我把那只66年的拉菲拿来。”
我对他这个称呼又是一阵反应,反应了很久都没反应过来,像个游魂一样地去酒柜里拿了酒,取了两只高脚杯,再像个游魂一样地回来。他们已经开始攀谈,没人理我,我只好自己用开瓶器帮他们把红酒打开,再把酒杯斟了一半,然后退了两步,想要默默地自行滚开。
这个时候,顾林昔却突然停了下来,抬头看着我:“去哪里?”
我讪讪道:“哦,那个……我去帮陈嫂收拾下厨房,呵呵……。”
“那些事还轮不到你干。”他一边说,一边抬手拍了拍自己右手边的桌面,大概是让我在那个位置上坐下来。
我不知道他的意思是“你只是个狗保姆所以那些高级的活还轮不到你干”还是别的什么,但既然他已经发话,我也只好硬着头皮在他旁边坐了下来。本来坐在他身边一直都是我梦寐以求的事情,可是这个位置一抬头就能看见对面那只猥琐的蛤蟆,实在是影响胃口。眼角的余光里顾林昔看了我一眼,然后端起酒杯晃了晃,递到于有霖面前说:“其实早就该请舅舅过来吃饭了,只是前一阵事情实在太多,没得空,舅舅不会怪我吧?”
于有霖摆摆手,跟他碰了个杯:“什么话啊,你可是顾家唯一的顶梁柱,公司的事都忙不完,哪有时间理我这个老头子?要照这么说起来,你回来的时候我在泰国,没能给你接风,我这个舅舅才更是不地道……喝多少?”
顾林昔抿着唇笑:“主随客便。”
于有霖听罢,“哈”地笑了声,然后一仰头把整杯都喝了,动作有如山东大汉般豪迈。喝红酒还用这种牛饮的方法,真是让人不知说什么好。我又转过眼珠子去看顾林昔,他挑了挑眉,好像也觉得好笑,但也不紧不慢地把杯子放到唇边,把整杯酒都给喝了。不过他的姿势极为优雅,还半闭着眼睛,好像在拍什么红酒广告一样。我看着他隐隐微动的睫毛,真想变成他手里那只红酒杯……
他们一喝完,我赶紧站起来拿着酒瓶子给他们满上,顾林昔又客套道:“我在国外呆的时间太长,都不记得舅舅你爱吃什么了,就让人随便做了几道家常菜,你看看不会不对口味吧?”
于有霖扫了一桌子的菜两眼,抚着自己的啤酒肚说:“你这些菜对我正正好,我也是快埋进土里的人了,这两年什么脂肪肝啊高血脂啊之类的毛病也出来了,太油腻的东西不能多吃。”
“这玩笑开得,明明还正当壮年就说快埋进土里,那看来我也差不多该退休了。”
这两个人假惺惺地你来我往,寒暄的话说了一箩筐,酒也喝了好几轮,但满桌子菜是一口没动,顾林昔一直悠哉悠哉地不碰筷子,我也自然不敢碰。而我到这时候才知道,实际上顾林昔让我上桌也不过就当我是一个专职倒酒的角色,我居然还以为顾林昔是要在我面前刻意秀恩爱刺激我,真是太******自作多情了。
我憋屈得不行,就在他们说话的间隙,我的肚子替我发出了严正的抗议,长长地“咕”了一声。
这个抗议声实在是恰逢其时了,而且太响亮了,响亮得久久回荡在整个餐厅里。我顿时惊慌地看了顾林昔一眼,他也不咸不淡地向我看过来,几秒后垂下视线,终于舍得抬手夹了两筷子菜。
我马上从善如流地夹起一块蒜蓉丝瓜囫囵吞枣地咽进肚子里。
安静地吃了一会儿,于有霖重新打开话匣:“对了,你回来这么些日子,有没有回老宅那边看看?都废弃好久了吧?”
顾林昔沉默了几秒:“还没那工夫,不过反正也是荒无人烟,没什么可看的。”
于有霖嘎嘣咬断了一只螃蟹腿,哼地笑了声:“可不是,以前你还小的时候多热闹,每回我过去都一屋子人。结果现在走的走,死的死……噢,你别怪我说话白,我是人老了容易念旧。”
顾林昔晃了晃手中的红酒杯,没说话。
于有霖又道:“对了,说到念旧,我这两天回公司,从上到下都战战兢兢,有人跟我说是你开了几个董事会里的人。到底什么事这么恼火,跟我说说?都是你爸那个时代的功臣了,多少年的交情,用不着大动干戈的就算了吧。”
顾林昔又静了一阵,“其实也没什么,只是自我父亲死后这么些年,那几个人实事一件没干,偷鸡摸狗的事情倒是干了不少。舅舅你心善,没发现这帮人的那些勾当,改天我把他们干的事一件一件拿出来跟你说说,你就知道不是我不念旧,而是好歹要让他们知道,顾家现在到底是谁在当家。”笑了笑,举重若轻地道:“也不是什么大事,犯不着舅舅费心。”
对面的于有霖愣了好一阵,像被噎住一样半天没说出话来,顾林昔又说:“咱们甥舅好不容易吃顿饭,别说工作了,还是说点高兴的吧。”
于有霖垂头静了几秒,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我对上他的视线,马上装作四处看风景,却听到他贼兮兮地笑起来:“高兴的事?我是没什么特别高兴的事,但是我最近看电视,知道你高兴的事不少,铺天盖地都是你的新闻。要么就是哪个集团的千金对你暗送秋波了,要么又是哪个清纯的钢琴家了。结果我一来发现你还金屋藏娇了一个,这个比那些个电视上的还要漂亮,怪不得你最近看起来那么滋润!”
哎,这只蛤蟆虽然猥琐,还是挺会说话的嘛,最后一句话说得尤其好。我赞许地连连点头,顾林昔转过头来像看白痴一样地剜了我一眼,我忙把下巴颏收住。他又回过头去,状似无奈地道:“这到底是在夸我还是笑话我?不过是逢场作戏,就已经让我焦头烂额的了。哪比得上舅舅你,你才是真正的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我听人说你最近又跟几个电影明星还是什么模特的相见恨晚,看来跟十年前比,你不是风采依旧,是更胜往昔。”
“得了吧,你听他们瞎扯!”于有霖哈哈大笑,嘴上虽然否认,脸上却满面春光。我放下心来,顾林昔也跟着笑,笑着笑着却又慢慢地安静了下来,静了几秒,肃然说道:“不过既然说到这个,前天我去一个朋友那里的时候也听说了一件事情,说是上礼拜舅舅你跟一个电影的主创人员吃饭,有个不知好歹的女演员冲撞了你,弄得你很不高兴,是有这回事么?”
我听到这里怔了怔,暗想难道顾林昔说的就是上周在酒吧里泼了这蛤蟆一身酒的那个漂亮女孩子?于有霖也皱起眉想了一会,“哦”了一声,轻嗤道:“你是说那个刚拿了年度新人那个女的吧?刚出道的小明星,总有几个自以为是还脾气大的。”
顾林昔赞同地点头:“说的是,那个女孩子才二十出头,不太懂事,你别跟她一般见识。”
于有霖的眼睛顿时像黄鼠狼一样转了起来:“少见你帮不相干的人说话啊,怎么回事,难道你也对她有兴趣?倒的确挺漂亮的,哈哈!”
我立马又是一个激灵,那个女孩子何止是漂亮,简直可以说是埃及艳后或者希腊神话中引发特洛伊战争的海伦女神之类的级别,如果于有霖说的是真的,那看来我只有整容这一条路可走了。
我味同嚼蜡,心如死灰地偷偷去瞄顾林昔,他却自嘲地笑了笑:“刚刚您才说我整天陷在没完没了的花边新闻里了,我哪还有力气去招惹那些小孩子?是我的这个朋友,你应该也知道,就是萧氏娱乐的二当家。那天晚上有好事的记者拍了好些照片,结果传到他手上了,他特意让我代他向你赔个不是,那女孩子是他一手带大的,平时没管教好,所以才那么没礼数。噢,那些新闻也被他压下了,你别担心。”
于有霖听完后怔了好一会儿,“哪个?”想了想,“说他贩卖军火弑兄上位的那个?”
“是有这些传闻。”顾林昔脸不置可否地淡淡道,一转眼,脸上又写满了一片真诚的孝心:“所以我觉得,以后还是别打那个女孩子的主意了,萧家一脚踩着黑一脚踏着白,这次也许是他们理亏,但要是日后真闹得不愉快,我们也讨不了什么好。”
于有霖听完他的话,腮帮处的肌肉动了又动,灌了一口酒,却一时着急,猛呛了几声。
“我……什么主意,没、没有的事,咳……。”
我连忙站起来端起茶壶给于有霖倒茶,讨好地插嘴说:“舅舅,别着急,喝口茶,喝口茶慢慢说。”我一边倒茶一边谄媚地看了顾林昔一眼,他面色平静地看着我,似乎对我的称谓也没什么异议,几秒之后,却突然对我勾了勾手,弯出一丝温柔的笑:“阿琰,过来。”
我愣了愣,我其实本来离他也就只有两三步的距离,不知道顾林昔让我过去是想干什么。我放下茶壶往他身边挪了一步,却不想刚一走近,他竟突然用力拽了我一把,我一个重心不稳跌坐在他腿上,心脏顿时提到了嗓子眼。
然后我听到他说:“舅舅,你会不会对她也一见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