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世禄的心思,旁人自然无从猜透,这位回到家中之后,又修书数封,分别叫家人送走,至于送去何处,里面到底是怎样的筹谋,更是不得而知。
杨渊回到书房里依旧攻书,不过翻过几页《朱子集解》便再也读不下去。
今天这一趟,让杨渊心中重新有了点模糊的念头,原本看不分明的事情渐渐清晰了起来,但是要说有什么腹稿,却是无从谈起。
心里一团乱麻,杨渊便合上书,去后花园那边散散心。
明代的官员们因为有了提前离退这条全新的出路,所以也就有了其他时代官员没有的一个爱好,那就是修园子。后世的拙政园、留园都是在这种风潮下的产物。
杨家当年的那位少宗伯也不例外,他在县城之内起了一处园林,传到杨世禄这一代又多加修缮,后花园内多种白松、翠竹,松香竹影浮动之间,别有一股清幽的意味。
借着这清幽的意味,杨渊忽然心中别有一股兴亡转瞬之间的感觉。
明亡之后,一直到康熙二十四年,全四川只有九万多人口,汉中的人口也一直无法恢复,战争带来的屠杀与破坏将会把这里变成什么模样?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汤显祖这一折《桃花扇·皂罗袍》,哪里是文学创作的夸张,分别是在写一切归为断井颓垣的现实。
而这一等现实,不出意外的话再过十年就会上演。
杨世禄与詹时雨的话像是闪电一样击穿杨渊的心田,他忽然意识到了自己一直不曾抓住的念头到底是什么。
这些人不害怕。
自己是穿越者,虽然历史记得不清,但是自己是深知明王朝即将寿终正寝的。
但是对于杨世禄、詹时雨这些人来说,他们对大明的信心却是从没有动摇过。
明王朝的这二百七十多年是真真正正的饱经风雨。
太宗永乐年间,唐赛儿发起白莲教起义,虽然前后只维持了六十天,但至少为后世的小人书创造了一个题材。
正统年间,土木堡之变,也先统领的蒙古铁骑在百多年后又一次翻越巍峨太行,铁蹄踏在华北大地上。
正德年间,刘六刘七在河北起义,义军长期流动作战,前后维持三年,自河北至江南、湖广皆有其转战之身影,最终还是覆灭。
嘉靖年间,俺答的铁骑环绕着北京的城墙,倭寇的踪迹在江南时隐时现。
大明朝都跨过去了。
在杨世禄和詹时雨眼里,他们的大明朝是不会覆灭的。
洪太和东虏不过是破了一次口而已,这事当年俺答难道没做到过吗?
高迎祥、李自成他们又算什么东西,当年刘六刘七在武昌饮马长江,不也转手覆灭了吗?
大明,天下无敌。
杨渊努力让自己沉下心来,反思自己的想法。
自己把希望寄托在杨世禄、詹时雨身上,这根本就是错误的。
如果杨世禄和詹时雨们靠得住,那明朝会灭亡吗?
明王朝就是在杨世禄们与詹时雨们之间“高明”的博弈里一点点走向死亡的。
自己必须做点什么,绝不能再指望别人了。
杨渊皱紧眉头仔细思索,耳边忽然听得一阵阵细碎的声音,向着声音来源的方向一看,却看见另一边竹影摇动。
有人么?
杨渊按捺下心思,缓步向竹林走过去。
时以近秋,汉中气候有类江南之处,竹子并未泛黄,依旧青劲喜人,杨渊透过小臂粗细的竹竿,看见竹林里面有个小小的身影,蹲在那里不知道在干什么。
“出来。”
杨渊沉声喝了一句。
蹲在那里的小小身影似乎是受到了惊吓,身上猛得一哆嗦。
“不要怕,躲在那里干什么?”杨渊看他的身量,应该只是个孩子。
里面那个小小身影缓缓站起转过身来,露出了白嫩的小脸。
“奴婢见过三公子。”
两只手已经背在身后,整个人蹲下去行了一礼,黛眉之下一对水汪汪的眼睛,素白的脸上满是黑黝黝的污痕。
刚刚哭过。
“你认得我?”
“胡管事带着奴婢拜见过老太爷,那时候……”
听她的声音,也不过十四五岁。杨渊皱着眉头:“你是新入府的吗?”
“回……回禀三公子,奴婢是上个月来府上的……”
原本甜糯的声音给哭嗓盖住了。
这哭得要何等凄惨?
“上个月,听你的口音,不是本地人吧?”杨渊平日对杨老头府上的事情并不挂心,想来欺男霸女的事情应该是不缺的,想不到自己这次居然撞上了。
小姑娘背着手,小小的身子却是在不住地颤抖。
“奴……奴婢不是陕西人,奴婢是保宁府的……”
保宁府在汉中南边,属四川布政使司,杨渊记得那边一直都有流寇。有了流寇,自然就会有官兵去剿,战乱之下,流离失所乃是常事。
“出来些,不要害怕。”杨渊摆了摆手示意小姑娘从竹林里走出来:“你从保宁府来,是随家里人跑过来的吗?”
小姑娘瑟缩着从竹林里一步步挪出来,低着头,双手依旧背后。
“老家那边不安定,跟着爹爹、阿娘还有弟弟一起跑来的。”
“哦,”杨渊看着小姑娘底下的头:“你们见过流寇吗?他们人马如何,可守纪律?”
“奴婢没见过流寇,只是爹爹听说有什么流寇就带着我们跑了。”
“官兵呢?他们有没有滥杀无辜,随意掳掠?”
“奴婢也没见过官兵,爹爹只是带着我们跑。”
杨渊问出口后忽然意识到自己所问非人。眼前这个小姑娘明显还未成年,跟着家里人跑出来,哪里会懂这些事情。什么流寇、官兵,若是她真的碰见过,还能在躲在这竹林里吗?
“哦,你莫要害怕。”杨渊看着这个倒霉的小姑娘:“那你阿爹呢。也在府上干活吗?”
这一句话击穿了小姑娘的泪腺。
“呜……爹爹……我们跑到南郑……爹爹害了热病……就没了。”
南郑县是汉中府知所在,在洋县西边,小姑娘的一句话让杨渊的心紧了起来。
“娘带我们到了这边……呜呜……日子熬不过了……把我卖了六十个制钱……娘带着弟弟……不知道去哪了……呜呜呜……三公子对不起,我想爹爹了……你别赶我走……我以后不想他了……再也不想他们了……”
小姑娘伸出手捂在脸上,白色的酥皮和枣泥黏在她手指间,整个人抽泣的上气不接下气。胸腔剧烈的抖动着。
杨渊不知道怎了,忽然感觉自己的鼻子有些发酸。